入丰文学第6章 交心
大业十年，杨广第三次征召天下兵征讨高句丽。而在去年杨玄感作乱的时候，李渊已经被任命为弘化留守，节度陇右诸军。李世民想要参军，被李渊拒绝了。
“这个事吧，得要有个契机的，你莫急。”李渊呵呵笑着将一颗干枣子扔到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李世民看着父亲笃定的样子，便不再多嘴。老子不让儿子急，儿子就不急，反正来日方长。
李世民并不是个一点情趣也没有的人，既然参军的事情不急，近来父亲也没有派给自己什么其他的差使，不如趁着春暖花开，陪伴着夫人出去踏青。他之前本来想用语言安抚夫人，让她注意放松自己。没想到反而成了一种激励，夫人更加勤勉起来，让他哭笑不得。既然如此，那就带着她出来散散，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观音婢也想出去走走，长安的春天格外暖和，到处都弥漫着花香，泥土闻着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她的身体已经全然大好了，舒缓舒缓筋骨的念头出现了不是一日两日了。夫妻二人因此一拍即合，在俩人成婚一年后第一次结伴到郊外踏青。
观音婢坐在马车里，跟着前头骑马的李世民一路向西走去。她时不时撩起帘子向外看去，只看到树木嫩绿、百草丛生，时不时能看到成片美丽的野花。一扫大兴城压抑沉闷的气氛，观音婢感到整个人都活起来了。而前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时不时回过头看自己一眼，若是跟夫人眼神对上了，就打马回头和她说几句闲话。
如果生在太平盛世该有多好啊！观音婢忍不住这么想，而且当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也真的这么说了。
李世民带她来到了据说是阿房宫旧址的地方，只见一座高大的土台沧桑地立在渭水边。观音婢在史书里读过那段历史，甚至脑海中还浮现过秦王吞并六国时的飞扬神采。如今只见这座土台，便不胜唏嘘。
不过，二人倒是惊喜地发现，这里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周围渺无人烟，车夫和婢女都在远处歇息。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不必压低声音，也不怕被谁听去。
“父亲之前曾经分析过，怎么样能够还天下一个太平。后来，他发现靠我那个表叔杨广是不可能了，隋朝气数已尽。我们又分析了那些世家大族，各路豪杰，甚至那些出身农家的人，发现他们个个都不能成事。”李世民把一根小草的嫩茎放在嘴里嚼着，“这个挺甜的。我们就在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己干呢？总之，还天下一个太平，给黎民一份饱暖就是，谁干不行。夫人，你看那渭河水，那就是百姓。你看那水里的小舟，那就是朝廷。不是朝廷托起了百姓，而是百姓托起了朝廷。同样，渭河水能够让小舟倾覆，那么百姓也能够颠覆朝廷。”
李世民慢慢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观音婢也就静静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世民把已经嚼碎的草吐出来，“我一直在想，杨广怎么就盯着高句丽了呢？高句丽，确实是个麻烦，但他并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你说，现在外边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突厥。”
“对，突厥！杨广还不如我夫人！”李世民说到这里蹭地站了起来，“安民是最最根本的事情，杨广却不当回事。突厥几成大患，杨广也不放心上。高句丽虽然是个问题，可这既不是最要紧的，也不是最重要的，杨广却只在这上边使劲。”
观音婢轻轻点着头，一个王朝的倾覆看起来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实际上确实千万个小的事件和千万次错误判断造成的。有时候，一个人的决定本身也许不是错的，可是处理事情的顺序不对、缓急不对，这个决定还是会造成不利的结果。夫君能够有这种认识，若是坚持下去，以后一定能够做出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决定。
李世民滔滔不绝地跟观音婢说着高句丽、说着突厥，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听他的心里话了。应该说，从他懂事之日起，就被教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畅快地一吐心中所想。可他在跟观音婢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信任，感受到了踏实，他愿意把一切都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分享。
说着说着，李世民提起来了他的母亲窦氏。说着她的慈爱，说着她的宽容，说着她的睿智。李世民给观音婢看母亲亲手给他做的牛皮水袋。
“母亲去世那天晚上，我走过父亲书房，看到他端坐在书桌前看书。那时候，只有我和大哥被允许晚上走进他的书房。元吉和玄霸都太小了，懵懂无知，父亲不让他们去。结果，我看到父亲拿着书本坐在那里，眼泪已经打湿了前襟。”李世民说到这里，几度哽咽，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观音婢也跟着痛苦不已，那个时候的李渊是孩子们的主心骨，所以他的悲伤不能表露太多。而孩子们怕再给父亲带来痛苦，便也把悲伤压抑在了心里。如今守着这滔滔渭水，李世民终于可以把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宣泄出来。
“我与大哥不太和睦。我们从小心就不在一处，年龄越大，就越疏远彼此。我跟三弟玄霸关系更好，元吉比较听他的。当然，我们在父亲母亲教导下，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团结的。只是心里有了芥蒂，就再也走不近了。”
观音婢听得出他的煎熬，但是也在那份煎熬之外听出来一份狠绝。她的心头一动，理解了他的想法。
“你别想那么多了，至少现在你们兄弟还是要齐心协力跟父亲一起解决眼前的问题，先看眼前吧！慢慢来，也许有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李世民摸着妻子的手，她并没有劝自己不该对大哥存着那份心，她是理解自己的人，确实是知己。
“我最近在读后妃们的传记，颇有心得。”观音婢突然笑起来，“很多人以为皇帝的后宫就是争风吃醋、尔虞我诈，其实不是的，后宫也是要有秩序的，也是要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的。女官，也是臣啊！除去卫子夫的出身，但看她管理后宫三十八年，汉武帝从未批评过她的任何决定，天下皆称颂她的为人，便可知道她是胜任皇后一职的。只是身为妻子，身为母亲，无法调和丈夫和儿子的关系，最终祸延椒房殿，令人唏嘘。”
说到这里，李世民已经坏笑着贴近了观音婢，“这么说，夫人也想承椒房之喜了？”
观音婢脸顿时红了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李世民已经把她拦腰抱起，向着高台身处奔去。
“夫人，你看，这里就是你的寝宫了！”
两个人的笑声传遍了阿房宫。
二人一直到傍晚才回到家，却见只一天时间，唐国公府已经挂上了白灯笼，一副要办丧事的样子。李世民夫妻心里都咯噔一下，暗暗祈祷李渊不要有什么事情。李世民往前厅跑去，观音婢则去郑氏初寻她。
郑氏并不在房里，她也在前厅。当观音婢与家里人会合的时候，才知道是李世民的三弟李玄霸去世了。此时李渊正满面哀戚地向李世民交待事情，并且劝告他不要过分悲伤。
李玄霸是今天早上练武的时候暴卒于武场的。李玄霸因为年幼体壮，从来不注意身体。他又爱好武艺，仰慕游侠，一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小年纪从不饮水，但用酒解渴。而且常常练武到半夜方入睡，睡上不到两个时辰，就又起来继续练习。昨夜他晚餐时便喊头疼，家里人都叮嘱他不要再早起练武。可是他偏偏不听，练习大刀到中午，又要举大石，结果刚刚弯腰一发力便猝然倒地。家里兄弟虽然悲伤，但也是感慨不已。
你可一定要保重啊！观音婢看着李世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