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5章 民困
人是很奇怪的，如果一个人一直被别人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这个人很大可能会越来越不好。可是，如果一个人被别人一直说好，这个人反而会越来越好。观音婢现在就是这样，虽然李世民维护她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减轻心理负担。但却激发了观音婢的斗志，让她下定决心做一个更好的妻子，对得起李世民的维护和爱意。于是李世民无奈地发现，他的夫人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让自己更加忙碌。可他没有时间再去管家里的事情，天下大乱，不允许男人拘泥于儿女情长。
大业九年，杨广第二次征讨高句丽，因杨玄感造反而不了了之。李渊便不需要再继续调粮，而是被杨广安排与左翎卫将军宇文述一起平定杨玄感之乱。但李渊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在军中时表现也多不积极，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杨玄感的造反，因杨广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时起。大业八年，观音婢听舅舅高士廉说，士卒死亡过半，农耕失时，田地荒芜，粮价飞升，再加上政治不修，官员贪婪残忍，无度盘剥，民力凋敝，百姓冻馁。皇帝陛下亲征，肉食不断，天冷裘衣加深，自然不能体会将士和百姓苦楚。
杨广第一次征讨高句丽，王薄、窦建德等人就带着各方百姓举起反隋大旗。观音婢曾经听说了一首歌颂王薄的歌谣，“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观音婢不知道这首歌是不是王薄自己或者是授意他人所作，但是当她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了伤怀和悲壮，而且这首歌很快就四处传唱，足以见隋朝皇帝已经不得人心。
这第二次征讨高句丽，民众的反抗就更加激烈。当观音婢听说杨玄感造反时，心里就知道这是老百姓被逼的没法子了，开始自己想出路了。可她不是个多嘴的人，听进去的话就永远存在自己心里，半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更不会对任何人和任何事任意施加评论。那时候她恭谨地为公公李渊和李世民兄弟侍奉茶水，低眉顺眼，但是把他们说的话都听到了耳朵里。
李渊他们在家里的时候说话也是很谨慎的，作为贵族，他们其实对农民造反之事是忌惮和不赞许的，可是作为人，他们是有良心的，知道罪魁祸首是杨广和隋朝恶官恶吏，百姓是没有其他的出路了。因此，他们也不想对这些事情有所评价，只是说说事情本身，没有什么态度。
只是，那一日观音婢突然对眼前精美的食物没了胃口。厨房已经做了，不吃也是浪费，但是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而且让她的身体极为不适。从那时起，观音婢每日就是粗茶淡饭，不食荤腥，而且坚持过午不食。即使日后做了秦王妃做了大唐皇后，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百姓冻馁，观音婢怎能吃得下美味佳肴？如果她观音婢嘴里省下一口，也许公公他们就能多准备一些粮食送到将士手中。
杨玄感的造反很快就被平定了，公公他们又一次在前厅相聚。杨广对宇文述他们的成绩非常满意，下令奖赏，并且开始雄心勃勃地计划第三次征讨高句丽。宫里喜气洋洋，唐国公府却气氛凝重，观音婢更加小心侍奉茶水，茶浓茶淡水热水凉都小心把控。
李建成看着弟媳妇，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长孙氏可以一直待在前厅为他们侍奉茶水。他的妻子郑氏除了结婚初期来侍奉过之外，便不曾被要求来前厅。他不得不承认，长孙氏比郑氏更周全，也比郑氏更能守住话，而且郑氏儿女众多，确实脱不开身。父亲也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郑氏这样老实本分的孩子。但他的心里，总是有几分介意。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杨玄感他们被消灭了，可换来的却是血流千里、尸横遍野。对于百姓的揭竿而起，杨广没有认识到这是自己的问题，在他看来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全是因为自己太仁慈了。于是，樊子盖、裴蕴他们遵照杨广旨意、揣摩杨广心思，用严刑峻法杀死了三万多人。而杨玄感曾经在围困东都时开仓赈济百姓，那些百姓无论是否追随杨玄感，都被坑杀于都城之南。观音婢站在那里倒茶，心却如刀砍一样疼痛。等回到卧房，便趴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百姓只是想吃口饭，他们有什么错？杨广此举不仅不会阻止百姓反抗朝廷，还会让贵族世家也彻底看透了他的为人，最后那一点期待也消失无踪。
那一夜，观音婢做了很多很可怕的梦，她梦到自己不再是长孙家的小姐，也不再是唐国公的儿媳妇。她成了一个民女，出生时父母就被苛捐杂税折磨，生计艰难，但尚且能够糊口。后来，她出嫁了，夫家一样的贫苦，但总归是夫唱妇随，日子过得下去。然后，朝廷征讨高句丽，身无残疾的适龄男子均要入伍。身为独子的丈夫为了留在家里，不惜用石头砸断了自己一条腿。家里人不敢伤心哭泣，报了残疾以后怕人告发，趁乱离开了故乡。可没想到，朝廷第二次征讨高句丽，身有轻微残疾的适龄男人也要被征召，她不得不送丈夫去随着征讨高句丽，一家人忍饥挨饿，可还要日日忍受贪官污吏的欺压。终于，有一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在路边施粥，她带着家里老人孩子去领了两碗，几年了第一次勉强填饱了肚子。可没过多久，她知道了那碗粥是反贼杨玄感给的，而她们领了反贼的粥与反贼同罪，要被坑杀于城南。当冰冷的铁链套上脖子的那一刻，观音婢惊醒了。
她不再是即将被坑杀的民妇，而是唐国公府的二儿媳妇长孙氏。她的夫君躺在身边已经陷入沉睡，他们住在宽敞坚实的房屋里，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只要她想要，家里下人马上就会给她端来精美的食物。因为身份的高贵，因为公公的睿智，朝廷要剥夺她的生命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那些在她梦里作威作福的小官吏，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她。只要她足够谨慎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那些民妇呢？她们不论再怎么谨慎，也摆脱不了悲苦的命运。她是何等幸运！梦里的民妇又是何等命苦！
观音婢睡不着，披上衣服想在院子里走走，可大兴的夜晚异常阴冷，寒风刺骨，结果才染了风寒，差点一病不起。她知道是杨广派御医救了自己，可她并不感谢他。比起他来，她更感谢为了自己连夜上表的公公李渊、着急上火的夫君李世民和守了自己很久的御医和大嫂郑氏。
她现在更加和公公他们一条心了。而且从那时候开始，观音婢发誓要更加体察百姓疾苦，只要还有人吃不上饭，她就不能沉迷于享受。她看着自己身上的锦缎，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她从来没有穿过粗糙的布匹制作的衣服，即使是夏天内里穿的麻服，也是薄如蝉翼，造价不菲。百姓穿得起吗？百姓穿不起。那她观音婢，也不能穿。
她读过史书，文帝深谙百姓之苦，深知国事艰难，因此带头提倡节俭。他所宠爱的慎夫人，穿的衣服裙摆也不及地。她深深理解了文帝的心情，决心效法他和他的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