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茶楼的雅间里,气氛与往常截然不同。
雷豹没有像往日那样悠闲地泡茶,而是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那件标志性的香云纱短褂似乎都裹不住他浑身的躁动。阿力垂手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陈溯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股紧绷的气氛。
“雷爷。”他拱手行礼,心中快速盘算着各种可能。
“陈小哥,你来得正好!”雷豹猛地转过身,那双鹰眼里布满了血丝,既有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指着桌上几张皱巴巴的报纸和一份洋文文件(显然找人粗略翻译过),“这橡皮股票,你懂不懂?”
果然是为了这个。陈溯心中了然,面色平静地回答:“略知一二。雷爷对此感兴趣?”
“何止是感兴趣!”雷豹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率,“老子的兄弟们,还有几个相熟的老板,最近都在搞这个!妈的,比开赌场来钱还快!看见这个没有?”他拿起那份翻译文件,“蓝格志!就这个鬼画符的公司,老子半个月前投了一千大洋,现在他娘的快翻倍了!”
一千大洋!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几块大洋的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巨款。雷豹的赌性,果然不小。
“翻倍?”陈溯眉头微蹙,“雷爷已经赚了这么多,何不见好就收?”
“收?”雷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现在收不是傻子吗?我找你来,不是问要不要收,是问下一步该怎么投!是继续加码这个蓝格志,还是换个别的?我听说还有个什么‘斯尼王’,涨得更猛!”
他眼中闪烁着对财富毫不掩饰的贪婪,已经完全被市场的狂热情绪感染。
陈溯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直接劝告“离场”的话,在雷豹听来都如同断他财路,必然会引起强烈反感,甚至可能破坏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合作关系。
不能硬劝,只能智取。
陈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前,拿起那份翻译粗糙的文件,仔细看了看,又扫过报纸上那些夸张的广告。
“雷爷,”他放下文件,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丝慎重,“这橡皮股票,确实涨得凶猛,堪称百年不遇的机遇。”
雷豹脸色稍霁,以为陈溯认同他的判断。
“但是,”陈溯话锋一转,“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雷爷可知,这股票为何能涨这么快?”
“为什么?不就是洋人发现了橡皮的妙用,车子轮子、机器皮带都用它,需求大呗!”雷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是做了一番“功课”的。
“需求大是不假。”陈溯点头,随即抛出一个关键问题,“可雷爷是否核实过,这家‘蓝格志拓殖公司’,在南洋到底有多少橡胶园?今年能产出多少橡胶?它的机器设备、工人情况如何?这些,文件上和报纸上,可有一句准话?”
雷豹愣住了。他只知道公司名字和它在做橡胶生意,至于具体细节……他哪懂这些?周围的人也都只盯着价格跳动,谁在乎地里能长出多少橡胶?
“这……洋人的公司,还能有假?”雷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了。
“洋人的公司自然有其信誉,但股票市场,有时候看的不是公司本身,而是‘预期’和‘故事’。”陈溯用了一个更通俗的说法,“现在所有人的预期都打满了,故事讲得天花乱坠,价格已经飞到了天上。万一……我是说万一,到时候故事没讲圆,或者南洋那边收成不如预期,哪怕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
陈溯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雷豹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能在上海滩混成一方大佬,绝非蠢人。陈溯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狂热之火。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的几次市场风浪,虽然规模不及此次,但那种从高处摔下来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雷豹的语气软化了下来,带着请教意味。
陈溯知道,火候到了。
“雷爷已经投入重金,骤然全部撤出,恐怕也不甘心,而且可能会错过最后的疯狂。”陈溯给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引导性的方案,“小子建议,雷爷可以采取‘守成’之策。”
“何为守成?”
“第一,绝不追加投资。无论它涨得多诱人,用现有的筹码博弈即可,守住本金和已得利润是第一位。”
“第二,设定止盈线。比如,再涨三成,或者达到某个您心理预期的价位,无论后面如何,坚决卖出,落袋为安。”
“第三,分散注意力。”陈溯图穷匕见,抛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雷爷与其将所有心思系于这虚无缥缈的股票,不如关注一些更实在、同样能赚钱的生意。比如,小子最近观察码头,发现除了橙子,还有一批暹罗(泰国)来的柚木,因货主资金链断裂,正急于低价脱手。木材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无论建房还是做家具,永不愁销路。若雷爷有兴趣,我们或可联手……”
他将话题从危险的股票,巧妙地引向了熟悉的实体领域。
雷豹听着,眼神变幻。陈溯的前两条建议,说中了他的顾虑;而第三条建议,则给了他一个新的、看似更稳妥的财路方向。
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雷豹猛地一拍大腿!
“好!就听你小子的!老子不追加了!就守着这一千大洋的本和利,涨到两千就卖!妈的,赌场老子都能看住,还看不住这几张纸片子?”他做出了决定,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看向陈溯,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精明:“至于那批柚木,你详细说说看。”
陈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最危险的关头过去了。他从容地将自己关于柚木市场、成本、潜在买家的初步分析向雷豹道来。
一场潜在的冲突,化为了新的合作契机。
离开茶楼时,阿力送陈溯出来,在门口,他低声说:“陈小哥,刚才……多谢。”
阿力虽然话不多,但看得明白。若不是陈溯巧妙化解,雷爷一旦在股票上栽了大跟头,他们这些手下都没好果子吃。
陈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不仅化解了雷豹可能血本无归的风险,保住了这个重要的盟友,更重要的是,他验证了自己在这个时代顶尖玩家心目中的“价值”。
而且,经过此事,他更加确信橡皮股泡沫破裂在即。
他抬头望向外滩的方向,那里是洋行和金融机构的聚集地。
是时候,去为他自己,寻找一个能够执行“卖空”指令的合作伙伴了。
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对于盲目者是天灾,对于他这样的弄潮儿,却是天赐的良机。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