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雷豹关于橡皮股票的危机谈话,如同一剂高效的清醒剂,让陈溯更加紧迫地意识到时间的宝贵。泡沫不会永远膨胀,他必须在破裂前,站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他的五十块大洋积蓄,在普通人看来是一笔巨款,但想在众业公所掀起风浪,无异于杯水车薪。他需要杠杆,需要渠道,更需要一个能理解并执行他超前指令的合作伙伴。
他的目标,锁定了在外滩附近开设事务所的少数独立经纪商。这些人往往精通洋务,熟悉金融市场规则,比大洋行更灵活,也更愿意为有潜力的客户冒险。
经过一番筛选和打听,陈溯走进了位于九江路一栋老旧西式建筑二层的一家名为“远东经纪行”的小事务所。
事务所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略显陈旧但干净西装的英国老人,大约六十岁,名叫弗雷德里克·怀特。另一个是他的中国助手,一个叫林文钦的年轻小伙子,戴着眼镜,看起来机灵而谨慎。
“怀特先生?”陈溯用提前练习过的、略带生硬的英语开口。
怀特先生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扶了扶金丝眼镜,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穿着长衫、异常年轻的访客。“是我。年轻人,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您谈一笔生意。”陈溯切换回流利的中文,目光直视怀特,“关于做空蓝格志拓殖公司的股票。”
话音落下,小小的事务所里顿时一片寂静。
林文钦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怀特先生握着钢笔的手也顿住了,他仔细地、重新地打量着陈溯,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做空?在当前橡皮股如火如荼、人人疯狂追涨的时刻,一个中国年轻人跑来要求做空最热门的蓝格志?这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年轻人,”怀特先生缓缓放下钢笔,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十足的审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做空蓝格志?你可知道它过去一个月的涨幅超过300%?现在做空,无异于自杀。”
“我知道它的涨幅,也知道市场现在有多狂热。”陈溯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怀特先生,您作为经验丰富的经纪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树不会长到天上去。任何脱离基本面的暴涨,最终都会以暴跌回归价值。而我认为,蓝格志的价值回归过程,很快就会开始。”
怀特先生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陷入了沉思。他经历过太多的市场起伏,深知陈溯说的有道理。但 timing(时机)是 everything(一切)。过早的做空者,往往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你的依据是什么?”怀特先生问道,“仅仅是‘觉得’它会跌?”
“不,是分析。”陈溯早有准备。他不能透露自己来自未来,但他可以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和逻辑来阐述。
“第一,价格与价值严重背离。”陈溯条理清晰地说道,“蓝格志公司的实际资产、橡胶产出能力,根本无法支撑其目前的市值。这只是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
“第二,市场情绪极端化。”他继续道,“连钱庄的稳健储户、码头搬运的苦力都在讨论并试图购买橡皮股票,这已经是牛市末期的典型特征。所有人的钱都投入进去了,后续还有多少资金能推动它继续上涨?”
“第三,信息不透明与潜在风险。”陈溯抛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据我所知,南洋的橡胶种植并非一帆风顺,病虫害、天气、劳工问题都可能影响收成。只要有任何一点不利消息传出,这个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就会瞬间崩塌。”
他每说一点,怀特先生的眼神就凝重一分。这个年轻人的分析,直指核心,逻辑严密,完全不像是一个盲目冒险的赌徒,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战略家?
“就算你的分析是对的,”怀特先生缓缓道,“你打算怎么做?做空需要保证金,而且如果股价继续上涨,你会需要追加保证金,否则会被强制平仓,血本无归。”
“我明白规则。”陈溯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四十块大洋。“这是我的初始保证金。我希望通过贵行,建立蓝格志股票的空头头寸。”
四十块大洋!怀特和林文钦再次感到震惊。这笔钱对于个人来说不少,但在动辄成千上万大洋交易的橡皮股市场,这点保证金能撬动的头寸很小,风险却极大。
“年轻人,你的勇气可嘉。”怀特先生摇了摇头,“但这点本金,经不起任何波动。或许,你可以再观望一下?”
“时机不等人,怀特先生。”陈溯目光坚定,“我相信我的判断。而且,我并非要求高杠杆。我只希望贵行能为我执行这个指令。佣金方面,可以按最高比例支付。”
怀特先生看着陈溯那双沉静而充满自信的眼睛,心中天人交战。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胆识,但也为他捏一把汗。这几乎是一场豪赌。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对林文钦点了点头:“文钦,为这位……先生开户,记录他的指令。”
“先生!”林文钦忍不住低呼,想再劝劝。
怀特摆了摆手,对陈溯说道:“陈先生,我会按你的要求执行。但我必须提醒你,金融市场无情,请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
“多谢怀特先生。”陈溯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他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那四十块大洋。
离开远东经纪行,陈溯走在熙熙攘攘的外滩,江风带着湿气吹拂着他的面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种子已经播下,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并继续收集一切可能加速泡沫破裂的信息。
他再次找到了小七和他的信息网络,这次的目标更加明确:密切关注所有与南洋橡胶、航运消息、以及主要洋行动向相关的小道消息和报纸新闻。
同时,他也没有放松“橙火”生意和与雷豹合作的柚木项目。实体生意产生的稳定现金流,是他应对金融风险的最后屏障。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橡皮股票依然在疯狂上涨,蓝格志的股价又攀升了将近20%。陈溯存在远东经纪行的保证金,已经开始出现浮亏。
林文钦甚至偷偷托人带话给陈溯,暗示市场情绪依然狂热,是否考虑先止损离场。
陈溯只是回复了四个字:“按计划执行。”
他每天都在钱庄和街头收集数据,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雷达,捕捉着任何一丝市场转向的蛛丝马迹。
终于,在他在远东经纪行建立空头头寸的第十天,小七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刚下工的陈溯,带来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
“溯哥!码头上几个从南洋回来的水手在喝酒吹牛,说……说他们那边好几个橡胶园闹了什么‘叶疫病’,叶子黄了一片,收成恐怕要坏!”
陈溯的眼睛骤然亮起!
就是它!等待已久的催化剂!
虽然这只是水手间的闲谈,尚未得到官方或报纸确认,但在信息传递缓慢的时代,这种来自一线的、负面的小道消息,往往具有更强的预示性!
他立刻起身,对阿力简单交代了一句,便匆匆赶往远东经纪行。
他要知道,市场的反应!
当他再次踏进那间小事务所时,怀特先生和林文钦看他的眼神,已经彻底不同。那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敬畏。
黑板上的报价显示,蓝格志的股价,在今天下午的交易中,第一次停止了上涨,反而微微下跌了2%!成交量巨大,显然有先知先觉的资金在悄然离场!
“陈先生,”怀特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的判断……可能真的要应验了。”
陈溯看着那微微下跌的数字,感受着市场中那微妙而致命的转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风暴的前奏,已经响起。
他看向怀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怀特先生,如果接下来有反弹,请帮我……继续加仓做空。”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