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无可择
申时二刻。
颜玉真才将将把沈世言碎骨相连,缝好皮肉。
“呼~”长吁一口气,颜玉真这才得手去捶坐麻的双腿。
“断臂已连,需得这皮肉长痂,才能捆上木板作为固定。”
听颜玉真这话,章晚清心口也终于能松口气。
紧忙上前细细察看伤口,缝针密实,应不容易绽开。
伤臂下的床铺早已被血染透,铁锈味直往章晚清脑子里钻。
她见床沿上血流细细,顺着偏脚立柱往下,一滴两滴地融入泥地。
听不见个响声,也寻不到个痕迹。
章晚清深吸口气,这才敢再抬头看那小少年。
为医者都是满头大汗,更不要提生生忍痛的沈世言。
衣衫尽湿透,面色更如雪。
章晚清只觉得有醋酸往眼里、鼻尖渗,又怕自己的泪沾上伤,引得少年更疼。
扭过头去狠狠地擤了下鼻子,声音大得很。
沈世言听得,一张惨白的小肉脸上竟泛起了笑意:
“阿姐今日这眼睛、这鼻子……可真是伤得狠了……”
声虚气浮的,竟还有心思去逗章晚清,颜玉真在一旁看了啧啧称奇:
“你这小公公看着柔弱,倒比好些侍卫、壮汉都能忍疼。”
沈世言垂下眼,收好眼底阴翳,才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来,向颜玉真道谢:
“谢颜太医大德。奴婢贱命自然能忍些,”
“有幸得太医神手,实乃十几世修来的福气。”
说着便要下床榻,给颜玉真行礼。
颜玉真刚要上前扶他,却被章晚清截胡了。
明明才是个十五六岁粗使宫女,发起怒来,竟有些上位者的震慑之感:
“你可歇歇吧!”
末了还翻了个白眼:“贱不贱命的,是谁说了算!”
嘟嘟囔囔地给沈世言掖好被褥后,章晚清怀里掏出下午刚骗来的金创药,问道:
“颜太医,这金创药粉可用得?”
颜玉真刚在药箱翻箱倒柜找着,正愁自己出诊向来不带药粉,没寻到止血的法子。
见章晚清拿着,登时喜笑颜开:
“正找呢,你给他用上,今日他血流虽多,”
“但也没真害到性命,应是你这姐姐给他止血止得早,哎呀我说……”
章晚清听到肯定答案之后,就把颜玉真当个聒噪的BGM。
只不费心神地“嗯嗯啊啊”应和着。
手下按之前的法子,给沈世言专注地上着药:
“疼么?”
知道这是无效问话,但章晚清还是问了。
只是想分散点少年的注意力,兴许会真的少疼点,也不一定。
沈世言瑞凤目含了春波荡漾,柔柔地挂在章晚清身上。
她正边上药边给他伤处吹着气,嘴里似乎还说着:
“妖魔病痛快离开……”之类的民间俚语。
双睫在肉圆圆的颊上,投出两扇扑闪扑闪的灰影。
沈世言只觉心里似滚粥乱炖,软烂成了一团浆糊。
也哄孩子一样地回道:
“阿姐,我不疼。”
暖气拂开章晚清的耳边碎发,直挠得她痒痒,抬头看沈世言。
这孩子本就生得好看,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肉脸,本是憨厚可爱的。
可眉为剑峰入鬓式,硬生添了少年英气。
配了双眼底含情瑞凤目,此时正眉眼弯弯看着章晚清,眼里一泓清泉、春光流转。
如此的上半张脸,妖孽绝伦,偏偏嘴却是略带肉感的弯弓唇。
平白无故地添了钝感,弱化了艳感,整张脸显得纯情又无辜。
饶是见过不少爱豆、演员的章晚清,此刻也有点目眩神迷,心里感叹:
好一张又纯又欲奶狗颜啊!
这下耳朵红的换成了章晚清,沈世言倒是没注意。
只旁边的颜玉真粗线条地出声,打破了一派旖旎:
“啧 ,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不似我和我阿姐,见了面就要追着我打。”
emmm,挺牛的,这样的能看出姐弟情。
章晚清瞬间清醒过来,这孩子才十二岁啊!禽兽!
真是个禽兽!
章晚清拉下一张长脸,回过头冲颜玉真假假笑笑:
“多得颜太医相助,颜太医妙手,必定是来访医问药的人多,令姐担心太医过于劳累吧。”
“那可不是!”颜玉真将要吐苦水,章晚清连忙止住:
“约莫戌时三刻了,耽误颜太医如此久,不知御药局可急着用人。”
颜玉真这才一拍脑袋,连连称是,拿起药箱就要出门。
章晚清见沈世言药已上好,不再沁血,习惯性拍小狗似的,拍了拍他的头:
“我去送他,你累了便先歇息,晚点再来看你。”
章晚清知道阿重会顾着他,可见沈世言乖顺地点了点头,这才真正安心。
跟着颜玉真出了门去。
章晚清看出这是个身份不低的公子哥。
此人言语间浑然不遵礼制,又敢扮假太监行过后宫。
章晚清摸不透,所以也不会问。
一路衣物摩挲,无人出声。
将要行至乾清门,颜玉真这才言道:
“令弟居所,是前朝废妃、年老宫女去处,神甫年间少有人知。”
章晚清心神一紧,回道:“那是奴婢不识方向,随意寻的无人居所,”
“我在中宫侍奉娘娘,怕惹人红眼,弟弟年幼不敌,才安置在那处,”
“还望颜太医不要为外人道。”
颜玉真想起章晚清确实不辨东西,这才将信将疑,沉吟一声。
章晚清最熟心理战,见他这样,定是没有完全相信,便停下了脚步。
处理危机的最好方法,就是发现就即刻处理。
章晚清顿地扯住颜玉真那紫袍,声沉音低威胁着:
“颜太医扮的太监紫袍沾了血污,不如交予奴婢送去浆洗?”
颜玉真听得神色一凛,用手覆过章晚清抓着的衣袍:
“不必。”眼神如实质刀片,划过章晚清状似无辜的圆脸。
“我可是为了救人。”
颜玉真其人放浪惯了,他扮太监去宫里找阿姐多次,从未出过纰漏。
因此对宫防守制更加放松懈怠。
今日只是看这死丫头可怜,加上实在想试医断臂,没成想竟着了道。
章晚清听了,确认自己这巴掌够响,能制约,才略微放下心来。
又眼见侍卫巡逻将至,章晚清刚要松开衣袖,收起威胁之态。
颜玉真这边哪里知道,只怕此事牵连内宫阿姐,心里又惊又怒,骂道:
“你们太监宫女的,就这般对待救命恩人?叫你声女官,真当自己位为官臣?”
“身居下贱,连心也下贱了不成!”
句句灼灼,激得章晚清一身反骨战战。
她猛地抬头起来,眼里讥笑带刺,惊得颜玉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果然是个浪荡公子,纨绔二代。
知他喜欢救太监宫女,还以为是个先锋平权的爽利性子。
章晚清松开颜玉真衣袖,冷哼一声,道:
“颜太医无需忧心,奴婢自知是侍奉人的身份。”
“是太医威胁在先,奴婢担心阿弟,这才制衡威胁,只是微末小人为自保罢了。”
章晚清引着颜玉真步履渐快,语调也越发尖锐:
“颜太医治我弟弟,是爱那断臂难寻,治好了,颜太医更为自得,”
“治不好,宫女、太监的一条命,又何足挂齿,”
章晚清冷笑着,看了颜玉真一眼。
伤他的不也正是你们宗族血脉,你这贵人来救,又有何不可?
念及此,语义更为刻薄:
“颜太医倒也不必把此称得多高尚雅洁,”
“说是为救人之举,可你未把我们当作人看。”
颜玉真只觉双颊被凭空各扇了一巴掌,虽无痛感,但面上火辣辣、烧得慌:
“我未有此意……”声音弱了下来。
章晚清知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
心下那股愤懑也随之起,越烧越盛:
“颜太医是特立独行,是污浊俗世的出尘白莲,”
这词都是平时坊间夸赞颜玉真的词,到了章晚清嘴里,却只让他心慌、不敢认。
章晚清行过乾清门,拱手送道:
“人皆入俗世,生而无可择。”
颜玉真衣着紫袍,被章晚清说得腰身难直。是了,说到底,他不过出生好些。
“医者慢行,奴婢恭谨。”章晚清语气平平,却在暗淡天色里,扎得他心慌。
颜玉真没有回她的话,只拎着自己那药箱跨了门槛,踉跄行去。
人皆入俗世,生而无可择。
明明是一粗使宫女,说出来的这句,却震得颜玉真几近耳聋目盲。
他知道,她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