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朝离川 再难回川
元和十五年十月初五,九川王宫。
大婚当日,川云阁早早地被宫人挂起了红绸喜帐,天气阴郁,这夺目的红显得异常诡谲。
江离坐在案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鬓发高挽,额描花钿,一双水眸,清丽动人,在朱红粉黛的修饰下更显妖娆妩媚,丫鬟将鎏金凤冠置于江离发髻之上,两侧垂珠流苏点缀着脸颊,一步一摇。
她身穿一袭红色绣花里衣,外面披着一件红色曳地长裙,袖口镶以金边,那祥云仙鹤图案随着江离的步伐微微摇动,栩栩如生。
“殿下,今日是苌楚二皇子靖北王楚应卿为和亲使臣。”
“知道了。”
出了川云阁,江离走到南莅门前,向王上王后下跪叩拜,“儿臣不孝,不能在双亲膝下伺候,父王母后保重身体!”
九川王上贵为一国帝王,定是不能在人前流泪,看着自己的王后哭成了泪人,便着急地催促道:“快快出发吧,可别耽误了吉时。”
江离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转身向轿撵走去,一步三回头,眼里尽是不舍,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回头,竟是这辈子看父王母后的最后一眼……
侍女为她盖上了喜帕,遮住了江离的倾城容颜,楚应卿站在轿前,伸出手扶着她上喜轿,在二人肢体接触的一刹那,楚应卿觉得无比熟悉,但是因为心里装着事情,又不敢多想,便吩咐车队启程前往苌楚。
出了九川,江离拿出一直藏于袖中的玉簪,盯了半晌,内心翻江倒海,遂又掀起车帘,狠下心来,手一松,将玉簪扔了下去。
“陆辞,我们就此别过,终是不见……”
还记得他当时送给自己簪子时局促不安的模样,那是他小心翼翼传达出的暧昧情愫。
在外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公子,可在自己面前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会紧张,会害怕,会难过,会心伤。可如今她却要将这一切都丢下,她心中苦涩,纵有千分不愿、万分不舍,但不得不这样做。
出了九川没多久,马车骤然停住,江离顺着惯性摔到了地上,还未爬起身就听到外面一阵厮杀声传来。她匆忙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从迎亲队伍前后突然袭来一波军队,前后夹击,像是包围猎物一样将整个车队围在了中间。
“江离,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白芷从前面跑了过来,守在江离的轿子前。
前后的军队来势汹汹,踏着尘土,驾着战马径直冲了过来,所到之处,如履平地,九川的人皆一一死在铁骑之下,而此时接亲的苌楚使臣早就不见了踪影。
江离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扯下了盖头,跳下马车,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便解下了马儿与车子之间的绳子,将白芷护在身后。
有贼兵冲了过来,江离一甩鞭子,顿时那人血肉四溅,接着她纵身跃起,踏上那人的头颅,左手拔下其手中的剑,刺向前方马背上的贼人,那人利落躲开,江离用鞭子缠住其身子,用力一拽,将他拉下马去。
楚应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远处这个红衣少女,虽是看不清脸,但却身形矫健,勇猛善战,好一个九川王姬,不愧是顾长亭的徒弟。只不过,这样的一个好苗子马上就要变成这众多尸体中的一个了,楚应卿不禁惋惜。
江离跃上马,牵引着马头,冲到了白芷身边,一把拉起了面前的白芷上马,然后快步冲出包围圈,甩开了几个追兵。
“有两下子。”楚应卿赞叹道,然后驾马立即追了过去,今日,谁都别想从他手里逃脱。
江离不会骑马,但是她知道,只要催促着马儿跑快,她们就能逃生。山风呼啸而过,二人在林间快速地驾马,直到身后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江离才知道,那伙人追了过来。
白芷眼看着敌兵一路追来,越来越近,对江离大喊道:“江离,你下去,我把他们引开!”
“不行,要留也是我留,你没有武功,逃不掉的,你先走!”江离自然不会同意她这种要求,二人说好永远不会分开,自己又怎能轻易丢下她独自逃生,
“来不及了,他们要追上来了!”
“相信我,我会带你成功逃掉,我们都会安全的!”
白芷心下焦急,照这样下去,她与江离都会陷入险境,见前面正是一个弯道,连忙说道:“王姬,白芷此生能侍奉在你身边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今后珍重!”
在拐弯那一刹那,白芷一把将江离推了下去,江离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个动作,双目圆瞪,意识清醒前最后看到的是白芷眼角的一滴泪,随后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无尽的黑暗。
白芷见江离滚落马鞍,消失在密密的草丛中,便收起心思,一路狂奔,后面的楚应卿可没有那个耐心,遂抽出了箭支,弯弓引箭,将那支箭射了过去。
“唰”地一声,白芷后背那钻心的疼痛袭满全身,她霎时想到了幼时自己被小孩欺负的画面,比那个时候还要疼上一万倍。
马儿还在跑,可她却没了力气,眼前是一片血红,瞬间栽倒在地,一口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她模糊地看着面前人下马,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许是怕鲜血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的原因,楚应卿离了白芷有两步远的距离,一脸厌恶地问道:“九川王姬呢?”
白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他的方向一点点挪了过去,沾满鲜血的手指抓住了楚应卿的衣角,示意他低头。
楚应卿弯下了腰,想听清楚这个女人究竟要说什么,谁料白芷一把咬住了他的耳朵,尖锐的痛感袭来,楚应卿一把将她踹开。
后面冲过来两个士兵,拔出刀来问道:“王爷,这个女子如何处置?”
“既然是嘴巴硬的忠仆,那就留她个全尸。”
“是!”
楚应卿捂住自己的耳朵,满脸嫌弃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鲜血,白了那地上肮脏的女人一眼,便匆匆转过身去。
只是,正是这一眼,便让楚应卿的目光聚焦在了白芷的腰间,那女子的腰间别着一方手帕,手帕上的图案让楚应卿永世难忘。荼蘼花?她怎会有带荼蘼花图案的手帕,难不成……
士兵的刀剑正要落下,楚应卿眼疾手快地将剑柄打落在地,他蹲在地上,着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绣这个图案?”
白芷惨笑一声,一双眸子全是道不尽的忧伤与凄凉,最终昏死了过去,不省人事。
“快!传大夫!快救她!她若是死了,你们几个都得陪葬,快!”
楚应卿发疯了一样抱起白芷就往军营方向跑,看着她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脸色越发苍白,他二十几年来竟是第一次害怕了起来,他害怕她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害怕这么多年换来的重逢竟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身后的将士们惊住了,没想到素有洁癖的靖北王竟这样让一个满身鲜血的人躺在自己的怀里,而那人,还是个女子。靖北王从来不近女色,就连府里的王妃也是为了利益娶进门的,这么多年也没有碰她一根头发,今日这般,实在使他们意想不到。
只是,他们得快些回去,因为这女子的命十分重要,救不活她,自己就得跟着死。
宁安王府。
陈昭仪娘娘在府中焦急地等待,走来走去,却始终不见九川接亲队伍的到来,抱怨道:“这时辰也不早了,怎么还没来人呢?你父皇今日不来也就罢了,连新王妃也要迟到。”
楚应臣在案前快睡了过去,自己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收拾打扮,如今穿着大红长裳却是在等别人。对楚应臣来说,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便是睡觉,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宝贵的补觉机会。
突然,殿外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奴才,大喊道:“娘娘、王爷,大、大事不好了!”
“说什么呢,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哪里不好了?”
“九、九川悔婚,王姬半路出逃,皇上震怒,现在让靖北王率二十万大军,正攻打九川呢!”
“什么?”昭仪娘娘叫了出来,“悔婚?这、这不是商量好的吗,怎么说悔婚就悔婚,这让苌楚颜面何存,让我儿今后怎么再娶妻啊?”
楚应臣倒是很镇定,恍然大悟,为什么前几日宫中一点成亲的氛围都没有,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嗬,没想到,竟是一场如此大的闹剧,原来在父皇眼中,我也只是一枚棋子啊……”楚应臣唏嘘。
他随手摘下了胸前的红团花,说道:“好了,本王今天这亲是成不了了,又要做回我的自在王爷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了呢,你说这今后还怎么相中好人家的姑娘?”
“大不了,娶一个风尘女子回来未尝不可啊!”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门。
“你这又要去哪儿啊?”
“喝酒!”
陈昭仪娘娘听后,气得坐到了凳子上,骂道:“逆子,逆子!”
天空上云层迅速聚集,天昏地暗,雨滴坠落,一点点打在了江离的身上。江离意识渐渐清醒,睁开眼睛,扶着脑袋坐起,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环顾周遭的一切,心生疑惑,“我不是要去和亲吗,怎么会在这里?”
江离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记忆渐渐拼凑成一块,想起白芷为了救自己独自驾马引开了追兵,便焦急地站起身,寻找白芷的踪迹。
“白芷!白芷!”
大雨倾泻而下,江离的声音淹没在了雨中,无人回应。她冒着雨往回走,发冠早已不知遗落在了哪里,万千青丝垂在身上,被大雨拍打着粘在了脸颊与衣服上。一身嫁衣沾满了泥泞和杂草,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很是狼狈。
站在山头,江离看到九川城门的方向硝烟弥漫,城门已经坍塌,漫天火光在雨水的洗礼下已经变成了重重黑烟,直冲云霄。她的脑子瞬间炸开,一切声音意识仿佛都在抽离,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来不及多想,江离心急如焚地跑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父王,母后!”
到了城门口,天色已黑透,遍地都是尸体,还有倒塌的城墙,碎裂的大石,放倒的长梯。城内一个人影都没有,有的只是满地的死人,淋漓的鲜血和如注的雨水掺杂在一起,流向了沟槽,血流成河。
江离的鞋子已全部湿透,边沿沾满了血迹,踩在血河中,她禁不住心底一阵犯呕,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泪眼婆娑,“怎么会这样……”
王宫宫门大开,上面有被木桩撞开的凹痕,她仿佛目睹了几个时辰前九川将士拼命堵住宫门的场景,待跑到前殿,尸体之多,竟让她无处落脚。
“父王!母后!”
声音吞没在雨水中,耳边轰鸣,无人回应。
她将尸体一个一个翻过来查看,都不是。雨越下越大,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的缘故,究竟自己的父母在哪里,还有师父,他们都去了哪儿?
脑袋似被牵引着,她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猛一回头,竟看到对面高台的柱子上绑着两个人,无声无息,跪在地上,全身束缚,就这样静悄悄地捆在那里。
江离心底一沉,忙跑了过去,在看清楚脸之后,失声道:“父王!母后!”
她颤抖地将手指探到鼻息下,发现已经没了呼吸,而两人胸前各插着一柄剑……这可是自己的父母啊,是生她养她的双亲,却是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如同五雷轰炸般,江离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不可能!这是假的……不会的……不会的!父王,母后!你们醒一醒,离儿来看你们了,离儿不嫁了,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离儿好不好?”
江离牵起他们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放,他们的手掌没了温度,江离妄想用自己的体温焐热他们的手掌心,这样他们便可以像从前一样爱抚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或者对自己发脾气。
“离儿不会乱跑了,离儿会听话地呆在父王母后身边,求求你们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回声,二人就像是雨中的雕塑一般,没有感情,亦没有反应,江离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在雨水声中,一阵阵雷声传来,老天似乎都在为她感到悲哀。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声音,“九川王姬在这儿,快抓住她!”
她回过头,见有两名楚兵正拿着剑指着自己,向这里冲过来,江离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找死!”
江离捡起地上掉落的箭支,用尽全力扔了过去,箭支直穿过其中一人的胸部,那人瞬间倒地。
趁着另一人侧头之际,江离跃起,一脚踢了过去,将另一人横踹在地,拔出他的剑,生生地往下刺。
“孽贼!去死吧!”拔出剑来,血溅满一脸,江离不解恨,又补了好几刀,才放开已经血肉模糊的他。
江离是一名医师,自小母后便教导过她,医师的职责便是治病救人,拯救万民解除病痛的苦难,可今日,一切都不同了。她这双手,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她要泄愤,她要让这些人都下去给九川臣民陪葬!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一队士兵,那些人列队排成阵型,所有人拿剑指着江离。
“李副将口谕,九川王室遗孤,格杀勿论!”
江离听后突然大笑了出来,“你们这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东西,毁我家园,杀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给他们陪葬!”
江离抽出袖中的鞭子,转过身用力一甩,最前面的一排士兵尽数倒了下去,后面的兵冲了出来,一把抓住江离的鞭子,江离失力,被他们拉了过去。
她捡起地上的刀剑跟他们搏斗,可是她一个人哪里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很快她便被这些人给禁锢住了。眼看着一把刀落下,江离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吧,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没想到,手中的那把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江离睁眼,看到那些士兵身上悉数中了箭,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江离向身后望去,只见师父一身白衣,手中挽着弓箭,向自己飞了过来。
顾长亭落地,握住了江离的腰肢,将她带起,“离儿,师父来了。”
江离鼻子一酸,师父还在,她顿时眼泪决堤,声音嘶哑道:“师父……我的家没了……”
“师父带你走。”说罢他收起弓箭,带着江离飞出了九川宫殿。
山间树下,江离一言不吭地坐在火堆旁,望着里面跳跃的火焰发呆,红色的嫁衣,红色的鲜血,红色的火苗,这一切构成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师父坐在江离身边,递了水过来,“离儿,喝口水吧。”
江离摇了摇头,目光呆滞,喃喃道:“为什么?我只是离开了不到一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苌楚诬陷九川悔婚,楚应卿带兵围攻九川,我们没有任何防备,王上临时调派我迎战,却只是以卵击石。楚应卿调虎离山,将我引走,大批军队围攻王庭,楚兵杀入城中,等我察觉到不对劲回来时,王上王后已惨死,九川数万冤魂曝尸荒野。”
江离难以置信,吼了出来:“悔婚?哪里有悔婚,我已经答应嫁了,这分明就是借口,借口!”
“是他们蓄谋已久,二十万大军早就在九川城外埋伏着了,是我们放松了警惕,途中劫持你们的那伙人,也是他们安排的。”
“为什么?我们九川得罪他们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我的国没了,我的家也没了!”
“国家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切都是利益。其实有一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在楚京解决的那场疫病,其实……是九川的主意。”
江离惊道:“什么主意?”
“王上其实,他不愿你嫁到楚宫,他说,自己的女儿还是留在身边就好,于是令我与清晖观法师和春贵楼多年的眼线合谋,假借圣水之名,将疫病带到楚京。这样一来,苌楚无暇和亲之事,必会花钱求九川帮忙,九川再以和亲之事做筹码,逼苌楚取消。可是,万万没想到,你去了楚京,并想出来了破解之法,使得苌楚不费吹灰之力便解了这场疫病。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苌楚皇帝就已经猜出是九川所为,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们谋划了这场行动吧。”
江离听完后,那已支离破碎的心又再次沉到了湖底,呢喃道:“原来,这一切,竟是因我而起。”
“并不是,两国关系紧张,这场战争迟早有一天也会发生的。”
“可笑,可笑!我竟然还以为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就能够造福两国百姓,真是荒唐!傻得可怜!我就是罪魁祸首!如果我没有去楚京,就不会解决这场疫病,如果我没有解决这场疫病,婚约就有可能取消,九川就不可能灭亡!白芷也不会因为我而不知所踪!父王母后也不会在送完出嫁女儿之后就殒命!都是我!都是我!”
顾长亭一把抱住了失控的江离,“离儿,不是你。有些事情早已注定,是没办法改变的,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其他原因让苌楚发兵,你不要自责!”
江离失去了力气,贴在顾长亭肩头,慢慢冷静了下来,“师父,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办……”
“离儿,离开吧,王上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度一生,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隐姓埋名,安然过一生吧。”
“那师父呢?”
“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那师父要做什么,离儿也要做什么。”
“离儿,王上对我有恩,所以我要替他报仇,可正因为他对我有恩,我更应该保护她的女儿,我不希望你卷入这场风波中。”
她眸中泪水干涸,目光坚定道:“我已经卷入了,师父,我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我的生活,我是九川王姬,我就要承担起我自己身上的责任,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么也要由我来结束。”
顾长亭听罢,甚是欣慰,“果然,你和王上的脾性一模一样。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再没有回头路了,你放心,只要师父还有一口气,定会保你安然无恙。”
“从今天开始,九川江离已经死了,以后我就叫……”江离望着九川的方向,道:“骊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