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3章 叁回
温良轻轻叹了口气，身前的人却恍然间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是水温不适口吗?”
温良对他的紧张有些莫名的想笑，摇了摇头，就着他的手又抿了一口水，微微的仰头，感受着半温不热的水液顺着干涩的喉咙缓缓滑入。
“谢谢哥。”
温止淮闻言，眸间闪过了一丝不知名的光，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扒开迷雾缓缓浮现，他欲伸手去探究，却在将将要碰上的那一瞬间转瞬即逝。
温止淮有些不适抬手捏了捏眉心，另一手却依旧将杯子虚擎在温良的唇边。
拿了杯子的手被缓缓推开了些，温止淮按压眉心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床上的弟弟，注视了片刻对方轻垂的睫毛，而后会意的将杯子搁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感觉怎么样了？”
温止淮轻声开口，音量压的很低，像是怕震碎了这静谧的环境。
大脑仿佛被水洗过了一般，温良感觉整个人既清醒又混沌，许是躺久了的缘故，整个身子都绵软的好像刚从没有着力点的水中打捞上来一般，一时间，温良竟有些不确定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否还是现实。
略重的眼皮微微掀起，温良定定地看了眼前的人一会，而后试探性的开口。
“哥，我怎么浑身没有力气。”
这句话一出口，温止淮终于抓住了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微妙感，是温良对他的称呼变了，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言简意赅的喊他。
“良二，怎么突然改口叫起哥来了，是不是这次责罚太重，生哥哥的气了？”
温止淮默不作声的敛去了眼底的疑惑和考究，再抬眼只余满眼的温和，状似不经意地顺了顺温良翘起的几捋额发。
额前那人的指尖微凉，触感轻柔，随意间带了一丝丝的怜爱，但是出口的话却让温良的心里咯噔一下，不好，他简直太疏忽大意了，竟然将上一世成年后的称呼随口就给喊了出来。
“没有，就是感觉没有力气，说不了太多的话。”
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温止淮温声笑了笑。
“没有力气是应该的，你昏迷的这两天全靠输营养液熬过来的，身子现在该是个亏损状态。”
说着手扶上床侧的升降开关，缓缓按下。
“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巧姨说你母亲昨天熬了好久的桂花羹亲自送来，结果你一直昏着半口也喝不进，我去跟阿姨说一声，让她再备上一碗给你端来。”
床将将放平，温良却被后半句话惊的猛地坐起了身，刚要起身离开的温止淮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而温良在意识到自己动作过大后立即开始在脑海中想办法补救。
在温止淮注视的两三秒之后，温良嘴巴一瘪，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两条小短胳膊顺势环抱上了温止淮的手臂，轻轻的摇晃。
“哥哥，良儿现在不想吃甜的，我想喝巧姨煲的蹄花汤，好嘛?”
真是小孩子心思，这点小事还要这样子撒娇。温止淮不由得失笑。
“当然好阿，但是你将将才醒过来不久，蹄花汤太腻，待会可别一下子喝太多啊，伤胃。”
温止淮瞧了瞧温良死死抓着他手臂的小胳膊，眉眼间刹那间染了千丝万缕的浅笑。
“谢谢哥哥。”
温良见目的达成，便乖乖的收回胳膊躺了回去，只余一双漂亮眼睛轻轻眨着，看得温止淮心里一阵一阵的暖流汹涌。
良二好乖，其实有时他真的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一门心思的要去为难一个孩子，这次若不是他私自闯进了祠堂，还不知良二要在那冷冰冰的理石地砖上昏躺个多久。
想到这，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丝冷凝，十岁的年龄也恰巧赶上了起叛逆心思的阶段，温止淮心中不禁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懊恼了起来。
他打小就因为身子骨弱没有去学校读过书，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也基本上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药罐子听家庭讲师给他讲那些易懂但却仿佛离他十分遥远的知识，所以更多的时间温止淮都是安静的坐在书桌前看着后花园的光景，一语不发，脑海里却早已思考过了许多同龄孩子不曾想过的问题，整个人也因而带了几分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熟稔淡然。
在温止淮的眼里，温良虽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认为他是一个孩子，虽说他知道母亲是为他好，也知道书中所提到过的“宜未雨而绸缪”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却依旧认为母亲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如果只是对二阿姨处处刁难使绊子也就罢了，他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是这种行径一旦捎带上了温良，他便觉得整件事的意义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巧姨，咳..”
温止淮走到后厨将将开口就被一缕油烟气给呛得咳嗽了一声，咳嗽声刚落，厨房里就急急的奔出了一个身影。
“哎哟大少爷您怎么跑这后厨来了。”
巧姨一双沾了水渍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着，却沾了围裙上的油腥气，越擦越不干净，想到温止淮最是喜净，原本想要抬手去搀扶温止淮的动作也不得不临时撤回。
“这才刚恢复没几天呢，快跟巧姨出去，这里油烟气大的很，可别再伤了身子。”
“我没事巧姨，”温止淮放下掩在唇边的长指，冲巧姨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
“我就是想来跟您说一声良二想要喝您炖的蹄花汤了，若是二阿姨要来煲桂花羹的话麻烦帮忙知会一声先不要准备了，良二刚醒不太想吃甜东西。”
巧姨见状也放下了心来，便随着温止淮的脚步一路向外走着，半吊着的心放下来，忽而意会到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小少爷醒了？哎哟这可真是太好了，您是不知道这小少爷有多招人心疼，也不知道那些责罚他的人怎么下得去的手。”
巧姨沉浸在温良醒来的喜悦中，絮絮叨叨的说着，温止淮却精确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招人心疼？良二怎么了吗？”
巧姨闻言愣了愣，抬眼疑惑的朝温止淮望了过去。
“您不知道吗？那天您昏倒之后那小少爷是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大堂，扯了嗓子的一个劲喊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巧姨絮絮叨叨的说着，脸上的表情逐渐蹙紧。“结果出来一看那孩子眼眶红的都透水光儿了，也不让我抱他，只是嘴里直嚷嚷让我去救他哥哥。”
温止淮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愣了愣，这好像跟他所听到的完全不一样。他身边的所有人基本上都统一了口径说是小少爷弄昏了自己，然后把他独自扔在了后花园里，一个人头也不回跑掉了。
现在仔细一想，温止淮竟不由得想要发笑，头也不回，这些人倒也真是敢说，说的就好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思绪回笼，轻启唇继续问道。
“然后呢。”
巧姨只顾着自己絮叨，倒也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情绪波动。
“然后我也顾不上小少爷了，停也不敢停的跑去了后花园，去了一看您果然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幸亏上头早先给每个人都发了随身带的紧急通讯装置，我跑的时候就发送了紧急信号，没过两分钟秦先生就带着人赶了过来。”
“嗯。”
温止淮轻轻的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们这些下人就被隔在了您十米开外的地方不允许靠近，秦先生喊了车子吩咐人将您抬了上去。人太乱了，但是我回头的时候看到了被人群挡在了后面的小少爷，他踮着脚努力的往里面瞧着，我看他着急，就打算过去把他抱过来，结果我还没来得及挤过去，他就被几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给强行拽走了。”
巧姨说到这儿抬手敲了敲额角，似是懊恼，又似是心疼。
“等再听到信儿，就已经是小少爷被罚的消息了，再后来…小少爷就被您给抱回来了。”
听到这，温止淮心里不知名的滋味愈发沉重，睫毛也垂下来，压得很低，敛住了满眼的情绪。旁边的花枝勾住了袖角，他轻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掐住花枝微微用力，枝干’啪嗒’一声断裂开来，只剩留了一个缺口的茎叶软趴趴地垂着，零落的花瓣撒了一地。
母亲又骗了他，这次是，那么以前呢？她又骗了自己多少次。手指不自觉地捻弄着方才掐落下来的花枝，温止淮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巧姨见他面色不太对劲也不敢再过多说话，生怕哪句话一个不妥当激得温止淮再身子不适。两人双双沉默了半晌，巧姨忍不住了，开始试探着唤他。
“淮少爷，淮少爷？”
思绪被似远似近的声音打断，温止淮终于回过了神来。敛去复杂的情绪后，轻抬的眸间再次带上了他人所常见的温润，手轻轻一拂顺势将那已经被捻弄的光秃秃的花枝丢进树丛中，而后冲巧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抱歉巧姨，刚刚有点走神了，我想麻烦您一件事，刚刚您跟我说过的话，可以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了么？”
巧姨听到这话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便心领神会，这豪门世家中的事，不是她们这些下人能去理解或者去深究的，上边说了什么，她们就严谨点听着就好。
“嗯嗯好，巧姨明白，您还有什么吩咐便一并提了吧，我好照着去办。”
温止淮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嘱咐的了，摇了摇头，但紧接着脑子里有东西一闪而过，想起了点什么，连忙又开口补充道。
“哦对了，蹄花汤记得煲的清淡些，良二刚醒没多久，喝不得太油腻的东西。”
巧姨连忙点点头，见温止淮没了旁的吩咐，便嘱咐他早些回房间歇着，自己退回了后厨继续去忙手头的事情。温止淮充满谢意的冲巧姨笑笑，伸手捋了捋有些皱了的袖口，缓步离开了大堂。
后厨。
瞧着并不杂乱的厨房中四下叮叮当当的响着，所有人各自忙着各自手里的活计，乍一眼看上去倒也井然有条。专心剔着鱼骨的许叔见出去了好半天的巧姨扭着略显肥胖的身子走了回来，嘴里塞着的牙签上下动了动，随即扭头一口啐了出去，手上动作不停，调侃的损话却是张口就来。
“哟，咱巧荷姐回来啦，刚刚淮少爷找你啥事啊？他之前可从来不会跑这后厨来，可别是上次你通报有功，他偷摸许了你什么好处？”
巧姨脚步还没站稳就听到这不着调的臭话，要不是看他那剔鱼骨的刀属实利了些，她真的会拾起脚来去照着他那屁股蛋子踹上几下。
“许你儿了个臭鸭蛋，老娘倒也是想，哪天要是真升了职混个主管当当，先把你这臭嘴的给踢出后厨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许你可别仔细着点，哪天一个不注意咱巧荷姐非得把你嘴撕了煲它一锅好汤。”
立马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接了嘴，厨房里的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巧姨听了这话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掩过了叮叮当当的忙乱声，竟也为这纯纯充斥着烟火味的后厨添了几分人气。
巧姨也明白老许这人没坏心思，不过是她们熟络惯了，说的话也没个把门，众人也都知道是玩笑，笑一笑倒也是个乐趣。
“也没啥事，就是来嘱咐我一声煲锅蹄花汤给小少爷端去。”
巧姨边说着边打开冷柜找着今早刚送来不久的鲜猪脚，好久没煲过蹄花汤了，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它不那么腻，说实话温止淮这要求看似简单，却属实是有些难为着她了，多少人爱喝蹄花汤的都是好那一口稍腻的滋味，炖的清淡了，也不知道小少爷还能不能爱喝。
“小少爷要喝的？小少爷醒了？”
老许闻言手中的活计不由得停了下了，偏头去看巧姨，似乎要求证这话的真伪。
“我骗你干啥，骗你有钱捞吗。”
巧姨找好猪脚，刚转过身来就对上了老许那怀疑求证的眼神，白了他一眼，手上使了几分力推上冷柜门，下意识没好气的回怼了一句。
“欸欸，不是，这小少爷醒了，淮少爷亲自来后厨嘱咐你煲蹄花汤？这不符合常理吧。”
“咋个不符合常理了，小少爷对淮少爷那样好，还抵不来一碗蹄花汤了？要我说你这人倒也真短浅的慌，有这闲工夫想没用的，倒不如帮我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蹄花汤炖的清淡点。”
巧姨手起刀落，案板上白生生的猪脚被一道道漂亮的刀花划得瓣瓣散开，整整齐齐的躺落在那里叫人看着格外舒心。
“你这人有毛病吧，本来炖出来就是腻口的玩意儿你叫我想想怎么炖清淡了，你还不如明白的说你想刁难我，给我个好死也比这强。”
说话的间隙，一溜猪脚都已经处理好，排成一行码在案板上，巧姨听了这话，瞬间也犯了愁。
“可歇歇你那嘴吧剔鱼的，我倒也想让淮少爷明白的告诉我他在刁难我，可人家挑明了就是这么吩咐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猪脚洗净下锅，拧小了火慢慢的煨着，巧姨也不知在哪捞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托腮看着。
“说是小少爷刚醒得吃清淡的，说得是挺有道理的，毕竟炖个不腻的蹄花汤这要求也不犯法。”
老许闻言笑了笑，将剔好的鱼随手扔进木盆里，点头应和。
“也对。”
回到房间门口，温止淮刚要抬手去推房门，却突然敏锐的发现房门被人打开过，他离开时落下的锁不知何时已经呈现了大开的架势，门没锁，人还在里面。
想到这，温止淮反倒松了一口气，先不说温家的安保系统一流进不来什么歹徒，其次是在这家中能随意进了他屋子的也没几个人了。
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推开门，一道姣好的女人身影背对着他，双手环胸伫立在窗前，看样子是在等他。
“妈。”
温止淮无奈的喊了一声，将身上披着的外套随手搁在了床上，走到女人身边将窗子打开透气。
温大夫人老早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就连温止淮在门口迟疑的那几秒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但是在门打开之后她却没有丝毫要转身的意思。
“怎么，联络完兄弟感情了?”
与在温良面前的尖酸刻薄不同，温大夫人此刻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件类似“吃了吗”一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妈。”
温止淮更加无奈了，拉长语气再次喊了一声，伸手拉住母亲的衣摆，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温大夫人闻言也绷不住故意架起的姿态了，这要放在平常，她是万分不敢给她这宝贝儿子面前使脸色的，但是今天她的确是气极了。
罢了，原本也没打算这孩子能给她服软道歉。
“淮哥儿，妈也不是非得去怪你，但是你不觉得今天的事情你太不顾及母亲的脸面了吗。”
她轻叹一口气，将手搭上环住她手臂的温止淮的手。
“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慧，怎的到了今天，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