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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大山深处最新章节阅读,桐曹博伟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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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岭山水城“砰砰砰”

人山人海中,我努力搜寻一个叫“小耳朵”的人。

我再瞅一眼左手腕表:下午1点08分;再仔细扫一遍印在上身T恤上这大大的“蠢蛋”二字,紧绷着神经——因为再过22分钟,就到规定我们碰头的时间了。

可几分钟后状况仍没有丝毫改善。

我站在与一座悬索桥相连的商业街上,眼前,小舟山呈现的景象与我刚到这儿时别无两样:大桥两侧的象牙白防护栏反射着刺眼的日光,一辆崭新的浅蓝色观光巴士缓缓停靠在大桥对面,新一批游客陆续下车,周围商铺里的AI仿生人、机器人向桥上一拥而去。

深蓝公司的“沃尔姆®(Warm®)[1]”很快缠上各自的目标。一台沃尔姆贴上一队游客有说有笑朝这边走来……一如既往,没少在游客耳边唠叨当下的气温、湿度、太阳紫外线强度;翡翠科技的“英国绅士®(Gentleman®)[2]”腿脚不够利索落了下风,目标大多被沃尔姆抢走了,但似乎还是抓住了几条漏网之鱼。商业街拐角处,一台人型英国绅士正在举办一场男性着装现场教学,它似乎成功逮到了一个戴细框眼镜和一个秃顶的男士,把它认为穿搭普通的这两人成功邀请进了活动中。不远处一家时装店外,一只帕丁顿熊模样的英国绅士紧随其后搭上了三位年轻靓丽的外国小姐。

“……别取笑我啦,这位小姐?”英国绅士的话音由远及近,“你要是不介意你未来的丈夫是一头熊,那我保证你将嫁给一头全世界最聪明的熊,而且每个冬天被窝都是暖暖的……”它中文里夹杂着地道的英式英语,挑逗性的玩笑逗得女孩们咯咯直笑。

三位女孩边走边笑,逐渐远离英国绅士。

“请留步,三位小姐。”英国绅士叫住女孩们,“来自美国、瑞士、还有加拿大的三位小姐。”见姑娘们大眼瞪小眼,他趁势说道,“中间这位加拿大小姐,噢,请原谅我,更准确来说您应该是中加混血的中国小姐。很难为情告诉您,今天您身上圣兰丽儿®(SL Yer®)[3]蕴妮—茉莉花香水味一瞬间掳走了我的嗅觉,冒昧我急着叫住您,将我迷失的嗅觉从您身上取回。”

姑娘们面露惊喜,好奇地看向它。英国绅士见状,继续滔滔不绝起来……人群开始围观上去,我也挤进人群中,期望小耳朵能在其中注意到我T恤上的暗号。

“哇偶,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各自的国籍,还有她身上用的什么香水。”最左边的棕色卷发姑娘指指最右边的姑娘问英国绅士,普通话几乎褪去了外国口音。

“我不但知道她用了什么香水,我还知道小姐您口红的型号……噢,让我猜猜,想必是‘野樱红’,圣兰丽儿公司最新款,色号997。但愿上帝和真理与我同在。”英国绅士微笑着说。

“My god!它知道得真多。”姑娘看看同伴,不可思议道。

“天呐!除了我身上香水的品牌,告诉我你还会什么?”最右边一位皮肤白皙的金发姑娘问道,普通话说得地道又清晰。

“请相信我,我会猜谜,关于小姐您一切的谜……我经常揣摩,是不是只有亚洲女孩才会挑选口红时偏爱偏粉的红色,现在看起来,您这位朋友今天的口红颜色也非常适合您。”英国绅士有礼地向卷发姑娘伸手示意后,继续对金发姑娘说,“不过搭配您深凹的眼窝,透亮的肌肤,在您丰满的唇形上用艳丽一点的红色恐怕更加出彩!”

英国绅士说话的时间里眼睛不停扫描着女孩们的脸,体内的芯片快速计算,身体里发出咯嗞咯嗞搅拌什么的声音,然后他打开肚子上一块银色金属板,捧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拿出一支小型口红,亮在女孩们面前:“瞧,圣兰丽儿最新款,色号1001——‘绯红女王’,务必请您带回家试试,就当我送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的见面礼。”

“哇偶,可以吗?看起来真不赖!”女孩愉悦地接过小铁盒,拿手上掂量着。

“如果您喜欢,需要的时候,圣兰丽儿各大商店一如既往静候着您的光临。相信我,它可是一支能给您带来好运的宝贝。”它媚笑着向女孩们抛一个媚眼,微微鞠躬道别。

人群轰然一笑,姑娘们欢声笑语挤出人群。

“太逊了,”中间那位中加混血女孩转身后,皱皱眉些许轻蔑地说,“我都要求我男朋友和我Date时戴卡拉芙[4]。”

“那他戴吗?”金发姑娘边走边问。

“他不戴就别想在老娘这儿有好果子吃。”

“她都一年没化过妆了。”卷发姑娘扬杨眉,对金发姑娘说。

“一年!”金发姑娘拉高嗓门说:“其他时候也不化妆?”

“不化。想看看自己的时候,我会对着各种化妆APP欣赏自己……巴不得全天下男人都戴卡拉芙,瞧瞧老娘的各种风格美——我想给他们设置我脸上什么妆就什么妆,每天变换着来……”

“我倒是觉得,镜子里欣赏自己亲手化完妆的样子,那感觉才酷。”金发姑娘说。

“那是你……”中间的姑娘反驳说,“同样都是往脸上堆颜料露一张假脸,对着镜子化妆与隔着眼镜玻璃有什么区别?何况浪费我的时间让男人们饱了眼福,想想就很蠢。”

“你怎么又这样像是在说我和……”

“你们两个好啦,快别和她争论了。”卷发姑娘急忙拉住金发姑娘说,“一会儿她又要给你念她们组织印刷的那些小册子啦……”

三人逐渐走远,音容消散。她们是多么年轻啊!我们相识时,她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吧,我不由得感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观看英国绅士的表演耗费了不少时间,急忙跟随着人潮向小舟山快步走去。

来到小舟山中央一片巨大的人工湖边,那轨道蜿蜒曲折、落差巨大的巨型云霄飞车再次拉近眼前。湖水中央栖息着“海鲸”[5],海鲸不时蜿蜒起伏、喷洒出各种水状的文字和图案,惹来许多孩童们流连在岸边。欢快的戏水声与云霄飞车上人们的惊叫声交织在一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赶紧走过这片人工湖,我的碰头人不可能是个孩子,现在的我也不愿多看孩子们那一张张生动欢快的脸。

忽地身后一阵欢呼声……我回望去,原来是海鲸正朝天空吐出了新的模型。水滴从30秒前一架足足有湖面积5分之2的飞机形状,变形成了一支缓缓上升的火箭,不断涌上的水滴像是凝固在了空中,吸引周围正在泡温泉和游泳的人们伸出花花绿绿的脑袋观看,大家都惊呼海鲸变化多端的喷水表演。

一路上人们呼喊着,嬉笑着,可就是没听见有人说出我期盼已久的暗号。

我来到围着整个湖岸一圈宽广的斜坡上,这里散落着大小各异的温泉汤池。半个时辰前我就路过了这里,有人看到我T恤正面的图案向身边的人使劲挤眼睛,窃笑不停。一大群人分别泡在有红花艾叶、红酒、硫磺与牛奶味儿的温泉中,头上缠着毛巾、脸熏得白里透红,可就是没个人冒一句我想听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焦急着,这股热闹的浪潮给我平添了几丝哀伤。是的,如果她还在,她还在的话,周围世界里这男女相伴、家人欢聚、人山人海的盛景,也不至于使我的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唯独我在品尝这火辣辣遍及全身的毒液。我突然陷入消沉,那股像被闷在酸腐坛子里的挥之不去的味道从心底又泛了上来!我打住,赶紧将注意力拉回到任务中。

我在湖岸边来回走动,仔细观察。路上一个沃尔姆蹲在一个圆形汤池边,正和池子里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着什么。它后颈上大大的金色“S”字母格外醒目。深蓝公司的S级[6]人工智能仿生人岂能放过这里!

“针对周先生您近期电子脑化的计划,至少120天——一天都不能少——千万不能再熬夜。我测算到最近30天您至少有14个晚上没有确保充足睡眠了。”那个沃尔姆说。

“那又怎样?”男人冷冷地反问。

“从近两年的研究和多起颅内手术实例获知,人类一旦存在先天或后天的脑损伤,即便很轻微,安装电子脑失败的概率都会大增,从7%升高到了68%,所以,我——温羽馨——深蓝沃尔姆S级人工智能,期盼手术前服务于周先生您,就成功率进行周期性分析,提供全套脑电同步的育成指导。”沃尔姆语重心长地说。

“Can you make it speack English or Spanish?”男人身旁一个外国女人向男人抱怨道。随即,沃尔姆立马切换成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开始向女人解释起来……

依然没有人理会我,除了一双双讥笑的眼睛。看来小耳朵不在这附近,我将目光看向远方,与小舟山隔河的对岸,飞驰着一辆小型淡蓝色轻轨电车,控制台红灯亮起,电车制动器将这头精密的小野兽停驻,橡胶与金属轨道擦出划过晴空的嗝吱声。10来个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人下车,走向一栋栋暗灰色的写字楼。头顶万里的晴空没有一片云朵,透明的蓝色光波层次分明,伸向天际,在写字楼外墙玻璃的反光照射下,深黑色的西装看上去就像一团一团快烧起来的黑焰。再顺着岸边的石阶俯瞰,一座稍低一些的高架桥上,一辆很是复古的欧式观光缆车,轰隆隆冒着蒸汽一样的白雾,把整车厢尽显疲态的旅客送返稍远的地下停车场。

人真是多啊!当地政府和开发商在这里——中国岭山——囤地规划、筑坝引流、耗费巨资修造的这座世界前所未有的人造水城,6个月前开放以来每天都吸引无以计数的观光客。尽管从动工到落成再到开放至今,水城外围高举“制裁深蓝”“机器人滚蛋”等抗议标语的人每日剧增。

岭山市要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水上乐园的大新闻发布后,媒体一片哗然:这座承担娱乐功能的新城足足有262平方公里。因原本属于荒废地,圈地规划后,水城原来的政区划分和地名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划分并命名的几块陆地区:“小舟山”“大江南”“龙华殿”“楚汉歌”“塞外天”,陆地区块之间由一座座类型各异的大型桥梁相连。有两侧浮雕精致的石拱桥,有木制浮桥,钢筋混凝土吊桥,透明玻璃桥……白天,桥下花花绿绿的观光快艇将快艇上人们的欢呼声流窜在水城中,而夜幕降临时,桥上的彩灯纷纷亮起,据说从飞机上俯瞰,这些华灯成片点缀在山林间的样子,简直就像“林中秘园”。

“WELCOME”“天堂美如小舟山”“お楽しみに” “안녕하세요”[7]……进入每块路地区的桥头上,机器人热情友好地向游客寒暄。女士们撑着桃红色、乳白色、墨绿色,各色各样的遮阳伞漫步在桥头,阳伞和衣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吵杂的人声中迷乱了我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安排明确的碰头地点,而是让我像这样瞎转悠。一路上游客们一盯梢到我T恤正面这大大的“蠢蛋”二字,就不由得笑出声来,有细声窃笑的、有嘣声抽笑的、有放声怪笑的……

我当然无暇在意,时间紧迫,我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一面竭力保持安定,一面四处张望不放过任何小耳朵可能存在的一隅一角,可时间迫近,还是哪里都不见半点暗示。我从没见过我正在寻找的目标,目标也不认识我。我和小耳朵共有的只有我们之间的暗号。无奈,我只好朝北面走,来到湖对面连通大江南的桥面上。

“蠢蛋上台面”!走上这座50来米长的混凝土吊桥上,我的耳边飞速飘过这段暗号。我心一惊!小耳朵总算出现了。

我的心噗噗直跳,神经绷得更紧了。我继续往前走一小段后,回头扫一眼刚才话语传来的位置,原来,小耳朵把自己乔装成了一个讨钱的乞丐。

“乞丐”,匍匐蜷缩在桥上,全身上下裹一层藏青色破布,头发干得像枯草,脸骨消瘦,粗粗的眉毛下眨着有气无力的眼皮子,鼻子小,嘴唇却很厚,脸上、额头上涂了一些污不溜秋的黑泥,看样貌还很年轻。他右手伸一个铁碗,肩膀旁散落着一些小钱,

任务前我秘密查了查这个绰号“小耳朵”的人。传闻这个年轻人过去有一次在台上表演戏剧,演着演着整个人就疯掉了。因为剧本中没有一对情侣甜蜜约会时男主角三番五次要去弹女主角鼻子这一段,也没有人允许过他肆意修改剧本,但男主角总是对上几句台词后就冷不丁抬手弹人家鼻子。女方直把鼻子捂住,他又去弹人家脑门儿……据说那天男主角的举动怎么看都不像一位幽会时的绅士,更像一个患上了抽风症的病人。直到他下手越来越重,同台的女主角终于发怒了,观众们才从最初的气氛不对,情绪不安,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剧院……不得已剧组的人冲上台试图制止男主角怪异的举动,然而他就忽然发了狂似地大喊怪叫……听了那怪叫声的人们在网上分享经历说那简直是狗吠,也有人说像狼在哀嚎。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他们那个小团体中开始流传小耳朵疯了。至于他是否果真疯了、又是什么原因疯的,谁也说不清。或许是他戏演得太用心,演着演着一不小心自己也精神失常了;也有可能是有人指示他就得把自己演成一个疯子。不论事实如何,曾经作为一名专业演员的小耳朵,此时没有人有理由质疑他的演技,至少今天在这么多人的脚边,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人们浑然不知:岭山水城小舟山连接大江南这一隅,他早已搭下幕布,把自己乔装成一个乞丐,把工作当做一场表演,开始尽情投入到表演当中。

我再瞅一眼手表,下午1点28分,几近约定的时间。我开始在小耳朵身前徘徊,暗示他,方便他确认我目前所处位置。小耳朵会意到,抬头挺腰慢腾腾把破碗换到左手,上下抖动,嘴巴嘀咕着向游客讨要钱财,同时右手食指在地板上隐隐比划着……这一幕呈现在眼前,我觉得那情景如若看起来不像一个狂热的演奏家在专注于演奏,就很容易被误解为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在尽显癫狂。

当然,人们怎么想我不太关心也无法干涉。事实上大多数过往匆匆的游客也根本没工夫看这个“乞丐”一眼。他们有些已经电子脑化,说不定好些还是仿生机器人了,不大可能有情绪机能,也嗅不到一个乞丐给这么宏大气派的乐园带来的不舒服。他们中自然有些人注意到了这行径怪异的流浪汉,但大多数对此嗤鼻一笑。除了有个扎鞭子的小女孩跑上来给了小耳朵几个小钱,没有人会关心“乞丐”是不是正在耍什么花招,有谁会去关心路边上一个讨钱的神经质流浪汉能搞什么鬼呢?想到这里,我原本紧张的心情慢慢平复,放慢脚步从他身前走过,仔细审视他给我的信号。第一遍——手指太快,没看清楚,声音也模糊。我对着天似有似无地摇摇头;第二遍——手上的比划看明白了,但声音在空气中的震动还是过于微弱,我再次摇摇头;第三遍——总算搞清楚了:“龙世佳”;“C3308”。语音中隐隐夹杂着这几个汉字的发音,右手比划的也确实是这些个字母和数字的组合。

我走过小耳朵身前,有节奏耸了耸肩;小耳朵止住讨钱的动作。我和小耳朵心照不宣。

我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总算找到线人知晓了下一步动作。就在我些许惬意的心情下,小耳朵猝然起身,周围行人猝不及防向他投去讶异的目光。

“乞丐”慢慢从腰兜里掏出了一支手枪。

路过跟前的几名游客先是吓了一跳,但看清楚“乞丐”手上拿的分明是一支玩具手枪后,没有谁再大惊小怪。大概人们觉得稍稍对这搞怪的流浪汉避而远之就好,稍不舒服的人顶多瞪了他一眼,露出一种连嘲笑也勉为其难的表情。也有不解其意的人一边瞥瞥乞丐一边环顾周围的旅客,异类带来的威胁迫切需要同类的支援,和这个煞风景的流浪汉不同,体面的游客中个个都是自己的同类。我想在岭山游客们心里,在安全的生活、舒适的环境里,流浪汉任谁的眼里都是流浪汉,手里的电影道具吓唬得了谁呢。

“乞丐”一动不动观察路人的反映,十来秒钟后,他毛骨悚然笑了起来,手搅搓着脸颊上的黑泥,娘娘腔腔走向人群:

“砰……砰……砰……”他朝不高不低的天空连开了三枪,最后一枪差点嘣到一个戴米白色巴拿马草帽男人的脑袋。

与此同时,岭山水城枪声四起……

人群顿时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怪异无关痛痒,人们对恐怖却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反映。我也还没搞清楚状况,小舟山顷刻间已乱成一团。两个中年男人奔跑时肚腩撞在一起的声音,妇女们受惊吓尖叫的声音,各色遮阳伞接二连三跌落的声音,人们慌乱奔跑的脚步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杀人啦,杀人啦!”毫无头绪的人的呼喊声,以及小孩子不明所以的哭声——整个水城陷入骚动。

我本能地察觉这或许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好埋头窜脑混进凌乱不堪的人群,朝水城塞外天跑。没办法,持枪行凶的“乞丐”刚好掐在小舟山连接大江南的大吊桥上,过了桥的人向大江南狂奔,没过桥的人下意识只能退回小舟山,朝另一端——水城最南边一块区域塞外天逃难。我混杂在这群人中,一路上大呼大叫,与他们交相呼应。

“把这东西藏鞋底。”拥挤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往我衣兜里塞进一个东西时在我耳边撂下这话。

我完全没看清楚人就没了。我摸了摸口袋,四四方方、硬硬的,像是一张卡片,拿出来瞅一眼,是洪都科技城的通行证!我似乎明白了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我紧跟人群跑到区块的连接处,蔚蓝色的玻璃桥头上,有7、8个保安把人群拦了下来,紧急接管了治安工作。 人群叽叽喳喳,争执着要强行过桥。

“WELCOME”“お楽しみに”“流连忘返塞外天”……桥上的机器人仍不合时宜地寒暄个没完。

“谁能把这些该死的玩意儿关掉好吗?”有人大声嚷道。声音传递出的与其说是命令的语气,不如说是一种哀求。

机器人仍接二连三寒暄着,让我也直起鸡皮。人群更是惊恐,混乱中,有人冲破保安们的阻拦,后面的人蜂拥而进。

我跟上去,来到塞外天尽头岸边的安检室,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对着房间里保安们大呼:

“快!快……小舟山有恐怖袭击,我们要渡湖!”

“不行,前面是洪都‘科技城’,你们只是游客,没有洪都‘战略联盟’[8]的通行证件[9]一律不准通行。”一个身材稍矮的保安斩钉截铁拒绝我们。

“打开门放人过去,你是死脑筋吗!妈的我差点儿脑袋开了花你还跟这儿给我讲什么规矩?”身后陡然蹿出一个男人指着小个子保安恶狠狠地骂道。

“你说什么!”小个子保安不甘示弱,“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说你怎么呢,情况多紧急没长眼睛吗?你丫脑壳是水泥糊的,不会变通?”

“规矩就是规矩。真有恐怖袭击,武警官兵很快会赶到。”小个子保安说。

“你他娘的油盐不进是吧,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回乡下种地,给你回归大自然?”

小个子保安猛然抬头,脸色一红,“你再说一句!我……”

我仔细打量身后这个男人,不就是刚才路过桥上那个戴巴拿马草帽的游客么。他个头少说有185公分,寸头,有一张宽大的脸和一缕修剪精致的山羊胡。

“妈的,我差点命都没了,你一个把门儿的给我装哪根葱。”巴拿马草帽男恶狠狠地补充一句。

成百上千的游客似轻似重一齐指责小个子保安的顽固,也有少数几个人劝巴拿马草帽男冷静:粗鲁的语言与人格侮辱不会带来互好的结果。

争执中一个身材高大、像保安领头的男人开门出来,眼色凝重地望向小舟山和大江南。我也放眼望去,骚动仍在继续: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口传单零零落落、广告牌东倒西歪,路面散落着各色各样的提包、鞋类和杂物;零星站在楼层高处,隔着窗玻璃躁动不安地向下观望的人群的黑影;路上到处乱窜的人;3、5个拥挤在狭窄角落里的人;时不时从大型商城里、餐馆里、游乐场里跑出来的人;瘫软在小舟山桥面上的人;以及河堤边拼命拥挤观光缆车奔赴地下停车场的人……

突然,各处的枪声又起。“你看吧,看吧……”有人气急地说,将紧张的氛围进一步扩散。

果然,武警官兵们似乎很快出动了,在小舟山四处问询、盘查。大家不明所以,“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

微风一阵一阵拂过清冷的路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一个周末,见鬼了。”一个女人呜咽着问身边的男人,“你说啊,哪个组织要杀光我们吗?”女人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不停摇晃。身边的小男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快放我们过去,放我们过去吧。”“再不救大家,一会儿杀过来了责任你担得起吗!”人群里喊道。

“你们没有通行证,就算这边放你们过去了,那边的警卫也不会让你们上岸的啊。”领头的保安解释道。

几百号人软硬兼施,给保安们施压。岭山市水城和洪都科技城只有塞外天一湖之隔,我看着湖面上停放的上百只观光快艇,心里蠢蠢欲动。

一个穿灰色短袖的男人站出来向保安提议:把我们赶紧放上快艇,开到湖面上,视情况再定要不要让大家渡去对岸。人们纷纷跟着响应。其中一个最瘦小的保安看上去脑瓜子很灵光,比较赞同这个提议,叫上其他几个“硬骨头”同僚,避一旁交头接耳探讨起来。

我看着眼前突发的一切,多少于心不忍,但没办法了,事已至此——我已决心走进黑暗,就让黑暗包裹住我吧。

“毕竟特殊情况嘛!非常特殊……不谨慎放过去失职丢饭碗的……要是真有恐怖分子搞事,还强行堵这些人酿成大错,我们麻烦更大……判刑坐牢,你看,一窝蜂人堵这儿……”直言碎语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我猜那几声枪响后,这个最小个子保安或许和大街上那些大喊怪叫着,一边跑边撂倒广告牌、丢衣弃物的人一样,是我们团队中的一员,他们各司其职,积极配合任务的进行。

保安们商讨完后走过来。

“怎么样,快让我们上快艇吧。”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

“是啊,快让我们上去吧。这儿太不安全,万一杀过来……”人群加大诉求的力度。

体型魁梧的巴拿马草帽男加大嗓门儿,要求对方立即执行群众的决议。

时不时有新的游客从小舟山跑来,“死了很多人;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他们前来散布恐惧,将安保人员裹进这团慌张和躁动的乱麻中。

“天啦!哇,天啦!妈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留八字胡的男人抱着脑袋抓狂道。

“我就知道他妈这些个电子脑的怪胎哪天要抽风……”

“那帮疯子颅骨上钻的洞把脑髓给吸干了?还是他妈浆糊装不下溢了出来?”

“请这位先生您不要肆意定论。我的电子脑适应良好,现在我和我的妻子孩子都安装了电子脑,我们一家人没有一点问题,请你谨言慎行。”一个男人拉住身边妻子和孩子的手据理力争。

“我谨言慎行个屁!”

“你……”

“好啦好啦,都别说啦。”一个长相斯文的女孩子出来打圆场,“是啊,说不定是外面举牌拉横幅的抗议者们干的,忍无可忍了吧,要把戏弄他们的这地方给搅黄。”

“可不是!碰到这一烂摊子,谁都不愿背黑锅,一年半了也没给人家一个说法。”一个看不清脸的老大爷说。

“据说那些建筑公司一开始计划招几千号人……哪能阵前集体变卦,突然宣布项目全部外包给深蓝公司和他们家的机器人。”一个戴黑框眼镜像学生的男孩子说。

“别说那些工人没饭碗了,据说好几个地标建筑的图纸都是深蓝的S级AI设计的。还世界首例嘞!”有人讽刺地附和一声。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是呀,我们得赶紧去安全的地方。”

领头的保安终于进屋关上门按下开关,湖面上所有快艇变为半自动驾驶状态,向湖岸开来,一排排列队靠在岸边,人们争相跳上快艇。一辆快艇能容纳4-5人,很快装完所有人。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湖面上升腾起水雾,开始看不清远处。花花绿绿的快艇很快开走,停靠在湖中央。周围莫名清静了起来,只感觉快艇下波纹震颤起一圈一圈的空寂。

“天啦,哎呀天啦!我不敢相信,是谁开的枪,我听说是一个流浪汉干的,但我桥上没见哪儿有个疯子啊。是吧,你有看到吗?”旁边快艇上一个老妇人捂着胸口,问身边另一位妇人。

“我看是看到了,在那座桥的中间,当时看他就是个流浪汉,没多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妇人露出愁苦不解的表情说。

“这儿可是我们最新科技成果的实践基地呀,怎么发生这种骚乱?”一个男人自言自语道。

“我猜应该不是哪门子恐怖主义,肯定是美国佬,咋们国家不惹事儿的,一定又是谁在挑事儿。他娘的就不让人太平!你说是不是?”一个男人向身边的人搭话道。

“抱歉,我无法就没有证据的猜测做出无端判定,请先生您谅解。”

“去……”男人头一扭,不屑道,“又是台脑瓜子开洞插满电极,塞廉价芯片的怂货。”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么可怕的事,怎么就凑到我头上了!保安、武警,这些人是吃干饭的吗?国家太平就不勤事儿了吗?怎么就让一个拿枪的疯子装成要饭的混了进来?啊,天啦,吓人!”一个脖子缠着青色丝巾的中年妇女使劲儿抚摸着胸口,抱怨道。

“对啊。什么鬼治安,世界数一数二的深蓝,牵头承接这么个享誉世界的大项目,连训练有素的安保系统都给不到位吗?”一个眉毛浓密的男人回应道。他涨红的脸颊上露出一对胀鼓鼓的眼珠子,看起来格外气愤。

“我看这怨不得深蓝,这水城的修建本来就是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深蓝公司为了转移注意力和讨好国家的策略。这多半是哪门子商业竞争上,对手的破坏活动,这岭山水比我们想象的还深啊!”一个面目清秀、身着灰白色T恤的中年大叔意味深长地说。

“看吧看吧,我说今天不是时候,天太热,改天再来。非得让坐飞机也要带你来玩儿,遭这么个下场……不就是玩儿水吗,有什么稀奇的。”一位年轻妈妈一脸怒气,数落着身旁一脸无辜的小女孩。

我放眼看去,湖水几公里外环环相连的高楼的黑影,团团围住岭山水城——别内疚,很快就会结束的,回不了头了,我努力安慰自己……

几片乌云掠过头顶遮挡住了逐渐西沉的太阳,光线在快艇四周投下阴影,几条鲫鱼浮出水面,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波纹。

“砰……”“砰、砰”“砰砰砰……”

水城各个方向再次传来枪响,人们陷入一片惊恐、疑问、骚动、喜悦、期待、以及对生的渴望中。

“快点!把我们送去对岸逃命。”巴拿马草帽男把船上汇聚的惊恐融进大嗓门里,冲岸上吼道。最瘦小的保安把船上的惊慌再放大给领头的保安,领头的保安拨打电话向另一头说了一通后,似乎终于得到了许可。成群的快艇像飞鱼一样朝对岸奔去。

我长舒了一口气,可转念间,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又窜上了我的心房。这个集旅游、娱乐、购物、贸易于一体的岭山水城,高耸蜿蜒的云霄飞车轨道被渐渐缩小,商铺光彩绚丽的广告牌被渐渐拉远,设计精美的大桥被渐渐模糊,特色各异的建筑被渐渐退色,儿童们的欢笑声被渐渐消除,一切在湖面上稀薄的雾气中渐行渐远,而科技城洪都一幢幢极具现代感的高楼的棱角被薄雾拉近,逐渐清晰起来。

[1] 深蓝公司旗下一款家政服务型人工智能仿生人的品牌。

[2] 翡翠科技公司旗下一款专业从事市场活动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品牌。

[3] 一家大型跨国化妆品企业。

[4] 卡拉芙:某AI科技公司开发的一款能针对不同女性面容,在佩戴者眼里自动呈现女性妆容的人工智能眼镜。

[5] 一个似鲸鱼样游动在湖水中的巨型喷水设备。

[6] 深蓝公司的沃尔姆人工智能仿生人等级分为C、B、A、A+及S五个级别。深蓝公司宣称S级仿生人的人体生理机能仿真率几近85%,智力水平超越普通人类。

[7] “お楽しみに”“안녕하세요”分别是日文和韩文“祝您玩得开心”之意。

[8] 全称“洪都战略联盟协会”,入驻在洪都科技城中的所有高科技企业成立正式联盟,其中以人工智能和纳米技术研发的企业为主。

[9] 为防止21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国际间频繁的间谍和科技窃密活动,洪都特区的所有企业雇员和外来访客须持有“战略联盟”颁发的准入证才能自由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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