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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尘往事

沈素萱仿若身处一艘在海上迷失方向的巨舰之上。

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中,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位白衣少女。

“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很欢喜。”她轻声道,“虞渊虽说处于险境,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

沈素萱很想问一句白衣少女说的都是谁,但她却发现此时此刻自己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白衣少女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我是瀛朝的清河公主赵子璿,纤素是我的侍女,但我们更像姐妹。虞渊是……我的意中人。”

似乎是知道她在梦境中无法言语,赵子璿接着解释道:“我说一下我的故事吧,你知道了我的故事,就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梦中了。”

赵子璿凝望着那个与她十分相像的少女,顷刻间,她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缓缓展开。

——

十岁以前,赵子璿是瀛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是父亲瀛国公赵泓的掌上明珠,是江宁侯府小世子虞渊护在身后的那个人。

虞渊大她两岁,她便唤他“哥哥”,反正她也没有兄弟姊妹。

可是哥哥时常要练剑,要习字,要通读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嬉戏玩闹。

她便时常盼着虞渊来看她。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时是个小拨浪鼓,有时是几串糖葫芦,还有一次竟然带了些胭脂水粉,她那时还不懂梳妆打扮,涂涂抹抹过后竟然打扮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

一次她问:“哥哥,你会护我一辈子吗?”

“嗯。”少年虞渊点点头。

有时她也会黯然神伤一会儿:“哥哥,我好孤独啊,那些小姑娘不知为何都不来找我了。”

“莫要伤心,你还有哥哥呢。”少年这样说。

她的确很孤独。一开始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来国公府寻她玩,可是后来都不见了踪影,听府上的下人说,她们都死了。

复追问为何,下人便含糊其辞,只有她的侍女纤素悄悄告诉她,那几个小姑娘是皇室宗亲,她们的父亲要杀她的父亲瀛国公,被皇帝夷灭三族。

她听了竟泪眼汪汪道:“我不想让爹死,我也不想让她们死,她们那么小,皇上怎么忍心下手呢?”

纤素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告诉她,那几个小姑娘连同她们的家人,都是瀛国公矫诏所杀。

先帝驾崩时,当今天子才刚刚七岁,先帝不甚放心,便下诏让瀛国公赵泓等人辅佐幼主。

后来,瀛国公将其余顾命大臣排挤出朝廷,专擅朝政,小皇帝的叔父楚王对赵泓专权不满,联合琅琊王等三位藩王想要除掉赵泓这位权臣,却因计划泄露被赵泓一网打尽,诛灭其家族。

这些纷乱的内幕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父亲已经是丞相了,再多走一步,就是至高无上的帝位,那么父亲是想做皇帝吗?

她将这个想法同纤素说了,没成想纤素却吓了一大跳,除了几句“小姐慎言”便再无话说。

她猜对了。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赵泓终是做了皇帝,改国号为“瀛”,改元“应历”。

她的身份,也从国公府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听父皇说,她以后就是清河公主赵子璿了。

但她并未觉得做公主有多好,她的虞渊哥哥见了她要行跪拜礼,她一点都不喜欢,尽管她的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她。

她开始学着唤虞渊哥哥的表字:“景曜,你还会护我一辈子吗?”

少年将军虞渊答:“无论如何,臣都会护公主一生。”

一年又一年,当年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一些首饰并一封信,信上只写了十四个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虞渊的手笔。她将自己的发簪并一方锦帕回赠给虞渊,锦帕上绣着一个“知”字。

可惜,好景不长。

应历五年,应历帝赵泓驾崩,谥号“高皇帝”,庙号“太祖”,赵泓从宗室中过继的太子赵谦即位,改元“永宁”。

她不想让父皇在太庙里高高在上受人供奉,也不想在父皇的名讳前面加上那么多尊号,她只想让父皇回到她身边,但她做不到啊。

可就在这一年,北秦天子亲征辽东,辽东总兵率部迎敌,却中了北秦人的埋伏,全军覆灭。

北秦皇帝要求开放榷场、割地赔款、和亲公主,如若不然,就率北秦铁骑踏平中原。

若是换作赵泓,断然不会答应这么丧权辱国的条约,可赵谦却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签下这份条约。

虞渊以汉唐和亲、两宋岁币的下场为例死谏不退,然终无果。他只好主动请缨,前往辽东驻守。

他说好了要护她一生,便不会食言。

她,清河公主赵子璿,就此成了北秦太子李玄翊的正妃。

她知道,自己与虞渊,此生已经注定无缘了。

她已嫁了人,听人说江宁侯也给他定了一桩亲事。

惟愿余岁,各自安好。

这是她在离京前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可惜啊,她最后就连这一点点心愿,都未能实现。

——

瀛永宁二年冬,宁远城陷落,辽东全境皆失。

同时送来的还有另一份战报,驻守宁远的辽东总镇总兵、左都督虞渊,殉国。虞渊所部万余辽东铁骑,皆殉国,无一降者。

辽东铁骑死辽东。

——

北秦,上京城。

自从虞渊战死的消息传到漠北以来,赵子璿已经将自己禁足在东宫望南楼一旬之久。

这些日子李玄翊很少待在东宫,她的侍女纤素四处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是北秦皇帝病重,由太子李玄翊暂摄国政。

纤素很是欣喜,心想她终于能看到公主殿下凤冠霞帔,以皇后身份母仪天下的模样了。

纤素永远记得,那日落雪漫天,飘飘摇摇的,美得不像话。

当她兴高采烈地将这消息回禀赵子璿时,她惊喜地发现,公主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中散出一星半点亮色。

随后,她听见公主吩咐她:“取我那身红嫁衣来。”

纤素未及思索便答道:“公主稍候片刻,纤素立刻去取。”

凝望着纤素娇小柔弱的身影渐行渐远,赵子璿浅浅一笑:“我这一生,还算是值得。”

她缓缓端起搁置在案几上的那盏毒酒,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

“虞渊,等我。”

——

穿戴齐整后,赵子璿望向端坐在妆奁上的琉璃镜,映射出的分明是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纤素替她梳妆打扮一番后,躬身一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当年那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如今也有了母仪天下的尊容。

赵子璿凄然一笑,唇边缓缓渗出一缕血丝,点点鲜血落在她那身红嫁衣上,倒是为这一袭红衣做了点缀。

后知后觉的纤素连忙起身:“公主您……您怎么了?”

“你去取嫁衣的时候,我饮下了那盏酒。”她用眼神示意不远处案几上的金樽,“那酒中,有毒,还是剧毒,一个时辰以内必死无疑。”

稍停一停,她接着道:“毒酒是北秦皇帝送来的,说我不守妇道,淫乱宫闱,有辱北秦宗庙祖先,可纤素你知道的,我怎可能是那样的人呢……这只是个托词罢了。”

话音刚落,赵子璿剧毒攻心,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随即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纤素连忙扶住公主,让她半卧在自己怀中。

“你方才说……北秦皇帝命不久矣,如若这消息属实,那他势必……在为李玄翊登基……铺平道路。他一登基,我必为皇后,他是担忧……李玄翊会受制于我。”赵子璿无力一笑,“或许,我生来便是两国博弈的……筹码罢了。”

“公主不是说过吗,您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任何人说了都不算……”纤素已然泣不成声,“我要带您逃出这座孤城,我要带您回家……”

赵子璿眼中噙着泪,轻轻摇了摇头:“迟了,太迟了……从我远嫁北秦那一刻,这结局……就已注定了。”

何况,她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去。

泪流满面的纤素根本不敢想象她的小公主是以如此坦然的心态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

“纤素,我离开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宫中的人……欺负你,你就去慕容昭那里,他那边……我早已……安排好了。”鲜血自赵子璿口中喷涌而出,她却依旧笑靥如花,“很快就能……见到虞渊哥哥了,倒是……有些……期待呢。”

恍惚间,她听见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童谣:“生于南,死于北,城东旧坟葬新鬼;生于南,死于北,既见君子胡不归……”

这本是她幼时偶然听到的一句童谣,但她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这几句谶语会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她。

她浅浅一笑,心中默念着那句不忍说出口的话:今生缘浅,来世再见。

下辈子再遇见,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以我春秋,承君一诺。

江宁侯世子虞渊果真护了清河公主赵子璿一生。

这一次,换她去陪他又何妨?

——

一个人不论生前有着怎样的丰功伟绩,身后也不过史书中一页薄纸而已。

赵子璿当然知道沈素萱在想什么,她凄然一笑:“我的灵魂在我死后一直沉睡着,直到一个月前才苏醒过来,我醒来时暂寄在你的身体中,我想,你大约是我的转世。等你恢复了前世记忆,我也就魂飞魄散了。”

沈素萱还想再询问她一些事情,却发现,白衣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沈素萱悠悠醒转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

她要见他,现在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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