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具
医馆里,顾梓恒留下那方帕子和药渣研究得认真,主座后的墙壁突然震出动静。
他挑眉,别过脸看那方向。
“大公子,方才那两位,是林家客栈的当家娘子。”
墙后走出两个青年,即为林羽姐妹引路的医馆学徒,不知何时都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打扮。
顾梓恒托腮沉吟,表示认可,“她们一番言辞显是有备而来,却不在意遮掩身份,只是应答间对吾保留诸多。”
顾梓恒似对讨论二人兴趣缺缺,反而仔细打量起面前青年的装扮。
二人猝不及防这么被主人专注地欣赏,相互看向对方,不自在地摸摸脸,均面露轻微的惧意和尴尬。
“属下们有何纰漏,请大公子明示。”难道易容术被识破了?还是穿着有何不妥?
顾梓恒端着脸轻嗤。他虽已多年不在前线治军,但率下是出了名的严格。不想在济阳城待了两年多,竟将属下纵容得一身散漫脾性和粗陋的行事风格。
“这身黑衣袖口有黑金环扣,背里有金琅卫军徽。你们必是心想这小城里尽是普通百姓,谁都奈何不得自己,又仗着夜里行事,怕是不会有人辨认出来?”
他又随手指了指二人的手背,二人低头看了数秒,又互看向对方格外不相衬的黝黑面容,赶忙笔挺地跪下。
当年始宗皇帝,即当今玄皇陛下的爷爷,雄踞西京成为大嵊王朝第一藩州之主。他慧眼英明,看出王朝日薄西山,以军变改天换日。而给予他作出决定的底气,就是身后一赤一金四十万雄兵。
赤爵卫守护皇嫡长子一脉,金琅卫由皇嫡次子世袭罔替,这是始宗皇帝的遗诏。
自上代金琅卫统帅身死,玄皇陛下不敢更改始宗遗命,致统领权放空至今。尽管群龙无首,但金琅卫下四神营营主各自为政,忠心侍主。
作为第二任青龙营营主,顾梓恒以异姓外人之身承袭皇族兵权。所以宗室恨他,也怕他,无不嫉妒他,更忌惮他。
这个职位是外人眼里皇帝身边非亲信不任命之宠臣,官阶不算高,胜在皇帝亲辖。青龙营专司网罗天下武将,是金琅卫智囊所在。
顾梓恒斜眼看着下跪二人,面里情绪不显,语气越发平淡,“轻敌乃兵家大忌。怎么?医馆装走堂学徒久了,便真当自己只是平头百姓?”
二人顺着他语气将身体埋得更深,语气中轻微发抖,拼命否认。
“我自来时便说过,不管这里表面伤多么困顿贫瘠,都需当做军枢要地,随时秉持严阵以待的警惕性。”
“属下该死!”二人也不攀扯别的由头,只把错处认在自己身上。
顾梓恒脸廓瘦削,五官平凡,说话语气越淡,周身气势越盛。他慢吞吞站起身,用靴尖顶起其中一人磕在地上印堂发红的额头。
“这么爽快便认了?我反而不信,你们能生生当面犯浑,怎么回事。”
那人直起身,脸上堆满自责愧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虚弱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回答。
“大公子曾交代属下,如有必要,须从旁襄助清舟大人,唯其命行事。”
庄清舟?
顾梓恒闻言一怔,从他话头将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
旖旎阁凶案爆发突然,尸体能隔空杀人的可怖传闻甚嚣尘上,给那青.楼撑腰的背后金主关联复杂,从济阳城刺史府派人查案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他派你们故意身着这身衣服到处奔走,以期给人威慑?”
见二人承认,他面上这才松动了些许,“做得不错,倒是我于尔不信任,是吾不应该。”
二人神色激动地摇摇头,又被命令起身回话,其中一人倒不废话,正色向主子提醒。
“大公子,这次案件确属奇异,清舟大人暂时并无多的头绪,属下奉命奔走多日,本来也一筹莫展,今日见了那二位娘子,反生些疑惑和希冀来。”
顾梓恒心知他指的是林羽姐妹。
这姐妹俩如今,半小不大算是济阳城名人,顾梓恒怎会不提前摸清二人底细。
她们旅居济阳城方两年有余,二女相依为命,家里哪儿来犯癔症的“孩童”?
“二位娘子既不想刻意遮掩,便是心中有胆量收留来历不明之人,如今案子已开悬赏,可谓人尽皆知。据属下判断,这二人必知道家中人的来历。甚至——”
顾梓恒听他故意顿住,掀起眼帘,顺着他思路续道,“与凶案有牵扯?”
他摇摇头,否定掉这个可能性。回忆起林羽那副勉强圆谎的生硬模样,似连撒谎都并不精通,再说那副溢于言表的关切之心,不似伪装。
属下欲言又止,有担忧之意,“大公子如今已答应前往应诊,会不会有异状,或者有危险?”
这案子连小庄大人亦不敢轻率,民间早生出诸多传闻,有的编造得甚是离奇,他每日看着那位刺史大人一个头两个大,已往医馆递了好几次呈帖。
但主人总是避而不见。属下偷瞄了一眼陷入沉思的主人,这位素来思虑深沉,心思不好猜。
顾梓恒摆摆手,哂道,“我何曾孤身出过门?庄清舟如今也越发出息了,既纵容了那眠花卧柳之所,先暂时编个香艳的故事了结了便是,何须来问我。”
“依属下之见,此事贵在从速。暗卫来报,法事完毕后,那厢房已被全然封锁,属下们日夜监视,至今无人进出,任谁人再狡猾,亦不能提前探知,既如此,案情重要的讯息要么仍在现场,要么便在失踪之人身上。”
顾梓恒俊美的脸闪过一丝阴霾,那青楼,不管明访暗闯,总要找机会再去的,只得挑几个机灵点的暗卫,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盯着。
那里鱼龙混杂,所到之人都为沉溺鱼水龙欢,是进行谍报中转最好的伪装之所,他之所以关心案子,是想知道那神秘的徽记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
半晌,又想起一件事情来,顾梓恒显得更为头疼,只好打断继续讨论。
“你修书一封给何嘉淦,问问常宁宫那位可有动向,告诉玄武营,自即日起,以7日为间上递密折。”
顾梓恒与双生弟弟是被记在王族命碟上的子弟,对金琅卫本营的影响力无法回避。多年来,千珏城保持着默许的态度,让顾梓恒诧异不已。
皇权之侧,竟忍他人酣睡,年轻的大夫就快要看不懂王座之人了。
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半数来自未知的敌人,半数来自千珏城。他隐遁在此,不管时间如何流逝,都无法消弭心中的怨怼与杀意。
尽管现下他正享受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却与年少时有意难平的惆怅渐渐交相融化,催生出心底一股莫大的生气。
他握紧拳头,感受自我带来的生生不绝的力量,他知道眼前唯一清晰的,是自己想要变得更强大的欲望,他明白这种欲望并不可怕,因为前方被照映的路,是亮的。
一缕阳光从窗口将将透射进来,在墙上的长弓上静静滑出一道光痕,他就这样看着长弓出神。
“平静的日子,实在太短了。”那语气夹杂着叹息,叹息中却并不失落,反而听出些,期待的意味。
夜幕深沉,林羽走进主室,一个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被绢被紧紧包裹,露出半张脸。
“思若。”她轻轻喊了一声。
林瑶在身后一拍肩膀,嘘声摇头。
林羽眼神复杂地看向床上人,半是怜悯半探究,“看那刺史府的告示,已经对外宣布结案了。”
这并不意外,该调查的事绝不会停止,但百姓需要得到稍许体面和安抚的说辞。
她侧坐在床沿,上前拢了拢绢被,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正陷入昏睡,被子底下的双手握拳环抱在胸口,清瘦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林羽伸手轻轻抚去一点落泪,语气平淡道,“稚子无辜,希望这回能找对大夫。”
“听说那大夫来自千珏城,我今日站在你背后,一想到此便觉得莫名瘆得慌。”
林羽缓缓转身,眼神中掠过迷茫地看着对方。
林瑶看着孩子熟睡的面容,轻轻道,“我听说那医馆,成立不过三年,也许两年有余。”
从王都千里迢迢搬来的医馆,大夫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偏偏医术高明得远赴盛名。
林瑶又联想到告示上提到的凶案异状,心肝生生抖了一抖。
若那些一传十、十传百的坊间传言所言非虚,案发当日在案发现场便折损了一名仵作。
这种下州之地的官府编制人员有限,平日尽处理些偷鸡摸狗的破事,动辄取人性命的官司是极少的。
所以,济阳城常年守着一名老仵作,平日不使技艺,多数时间赖在林家客栈喝茶摸鱼,十分混蛋惯了。
好死不死就遇到这么一遭,突然便丢了性命。
但刺史府哪里还会留后招,若没有了仵作,又事急从权,那庄清舟会从何处求援呢?
林瑶续道,“坊间都知老仵作身亡,你说庄清舟会找和人求援?”
林羽被问得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没有仵作,官府顺其自然就会找上医馆。
今日两人之行,言语中丝毫不避讳病人实情,那青年年轻机敏,无论从病理还是找官府拐弯打听,必能摸清自己底细。
林羽浅浅惆怅,倒也未生后悔之意。
若单纯一介医者,左不过就是发现孩童身份,她们如何捡到她等等诸如此类皆是实情,倒也经得起盘问。再不济,便是调查二人身份,这也没什么可担心。
“我们从前少去麻烦医者,不熟悉也是有的,一回两回,多次就好。”
林羽一边安慰,想说什么,突然欲言又止。
她示意两人离开,并轻手轻脚地关门。
走到厅堂,见林羽一副全然放开自由来的舒适,方才还诸多避讳的样子,林瑶万分想不通,她是在,躲一个孩童?
林羽微微斟酌,说出自己的顾虑。
“刺史府告示对这起命案言之甚少,庄清舟并非傻子,行事向来也算有的放矢,这般在辞令上敷衍,无异于自找雷霆棒喝,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命案有异,官府已然被动。现场还活着的人,大约便是两人救回来这女孩,她曾于偶尔清醒时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徐思若。这不正是被害的录事徐平之女?
那个雨夜,她因何逃离、如何逃出?
凶手既至今日还能隐匿,便说明手段非同一般。她一介幼子,明晃晃躺在旖旎阁红墙跟前,为何凶手就是发现不了?
如今官府越显得办案手段无能,林羽心中莫名的不安感越浓。
起初自己救人心切,万事并未往深处想,但刺史府欲盖弥彰的掩饰与强行结案的无力,都让她神经越来越敏.感。
“我们已有三日之约,万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哪怕真有一天,那大夫将一切直通官府,面对救人之举,总有些说辞辩白,这孩子并非物件,既然相遇便作有缘嘛。
“我不信这惊天要案的转机,就在若大一个稚龄孩子身上,与其将她置于官家那危险的环境里,不如我们先悉心照顾恢复快些,待她清醒,再助力刺史府不迟。”
此言正中林瑶所想,她连连点头,“悬赏令诸多论断含糊其辞,依惯例,这等要案需上报王廷陈情,如今中州还未派遣钦差,果然庄清舟出身金琅卫白虎营,倒是有胆识得很。”
林羽听后表情怪异,不置可否。
济阳城父母官,人称“小庄大人”。走马上任前在千珏城就颇有“名气”。
金琅卫的四神营下,白虎营有监管百官之责,比之言官只会动嘴皮子,这支武军更能用拳头达到震慑百官的效果。
不过,庄清舟自诩文武双全的自吹自擂之言同样出名。
他在武力值达到白虎营三甲并名冠王都后,果断弃武从文,用无视下限的舌战击败一众反对他的文官,生生用一张嘴皮子,在王都“最想毒哑官员”评选活动中夺魁。
数年前,这件事一时轰动全国。
济阳城并非官家竞争之地,皇帝下放官员也颇不在意。玄皇陛下的老子、羽德帝在位之时,放谁下去算谁倒霉。至前摄政王摄政后,对此地非常重视,济阳城的父母官任命一事,就作为皇帝的一项重要任务被安排下来。
不同于其他各地官员,任命人选由六部院提名,皇帝召集中枢阁大臣商定后裁出。济阳城的父母官,是皇帝以秘密邸报形式,盖了玉玺印戳直达本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无异于钦差的效果,可怜济阳城的百姓一直天生的自卑感,眼瞧着自家父母官从在朝廷上稍有姓名,到不知哪个犄角旮瘩蹦出来,从此不免有种自暴自弃的心态。
百姓更不会知道,这里的每一任刺史,虽经皇帝亲选,却大多出自金琅卫白虎营。白虎营专司监督裁决中枢阁五大部笃行分内事务,是天下为官之人都畏惧的“判官”。
简单说,就是不讨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