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丹房的闷热与药渣的驳杂气息尚萦绕在衣袂间,沈南秋小心地将刚到手的三颗龙眼大小、色泽淡黄的辟谷丹纳入怀中。正盘算着过几日再购些引气丹去聚灵房苦修,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抹异样景致。
路旁虬枝盘错的古松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方石制棋盘。一位白衣老者正独自对弈,须发如雪,面容清癯,周身气息与四周山石云雾浑然一体,虽看不出具体修为,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仙家气度。
沈南秋的脚步不由顿住。自家门变故后,她已许久未触棋枰,此刻见那黑白交错,心头竟如被羽毛轻搔,痒得难耐。她悄悄凑近几步,屏息凝神,看得痴了。
“小娃娃,懂得棋道?”老者落下一子,并未抬头,声音苍老却清越。
沈南秋面颊微红,恭敬应答:“略知一二。”
“观棋不语真君子。”老者抬眸,目光温润如古井无波,“既然有缘,何不手谈一局?”
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涌上心头,沈南秋依言在对面石凳落座,执子行礼:“请前辈指教。”
然而棋局甫开,便全然超出她的掌控。
她自认棋力不弱,可在老者面前却如稚童舞剑。对方落子看似随意,却步步暗藏玄机,不过百余手,她的一条大龙已陷入绝境。
“晚辈输了。”沈南秋抿紧唇瓣,小脸上满是不甘。
“无妨,再来。”老者拂袖重整棋局。
第二局她更加谨慎,布下最拿手的“星罗棋网”。岂料老者几手闲棋在后半盘骤然发力,如奇兵突袭,将她苦心经营的布局搅得粉碎。
连败三局,沈南秋竭尽全力竟未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小脸因专注涨得通红,杏眼中燃着灼灼战意,浑然忘了时辰流逝。
恰在此时——
“咕噜噜……”
一阵响亮的肠鸣自她腹中传出,在寂静松树下格外清晰。
沈南秋霎时僵住,从耳根红到脖颈。
老者微微一怔,随即抚须轻笑:“棋道虽妙,难抵腹中空虚。小娃娃,且回去用饭吧。”
若是平日,沈南秋定当羞愧告退。可此刻连败的不甘与棋逢对手的兴奋交织,竟让她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执拗。
“前辈稍待!”
她毫不犹豫地取出瓷瓶,倒出一颗辟谷丹吞下。温润药力散入四肢百骸,恼人的饥饿感顿时消散。
“晚辈还能再战。”她抬起清澈眼眸,目光坚定如磐石。
老者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似能穿透倔强外表,直抵那颗纯粹道心。他不再多言,含笑拈起黑子。
“善。”
……
松涛依旧,云卷云舒。
三日转瞬即逝。
怀中的辟谷丹早已耗尽,棋局却比先前更加令人沮丧。不过七十余手,白棋便已左支右绌,溃不成军。
沈南秋捏着棋子的指尖泛白,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她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为什么……我明明比之前更认真,思考得更久,为何反而输得更快?”
这三日她不仅毫无胜绩,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难以组织,棋力仿佛在倒流。
老者拂袖收子,玉石相击声声清脆。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少女,声音如松涛悠远: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
“踮脚求高,反而立不稳;大步求快,反而行不远。”
枯瘦的手指轻点棋盘,纵横纹路仿佛映照着天地至理:“你太执着于胜负了。眼中只有屠龙围空,每一步都带着太强的目的。”
“须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此强烈的执念,岂能长久?岂能窥见棋道真意?”
字字如暮鼓晨钟,敲在沈南秋心头。她蓦然惊觉,这三日自己满心都是如何取胜,心神紧绷如满弦之弓,反而失了最初观棋时那份纯粹感悟。
“你忽略了过程,”老者的声音愈发深邃,“忽略了落子时与天地共鸣的韵律,布局时与纹路相合的呼吸。你将棋枰看作生死战场,却忘了它本是一幅云卷云舒的自然画卷。”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
“大道广泛流行,无所不至。它滋养万物而不干涉,成就功业而不占有。你的棋,有了太多‘占有’之心,少了那份‘不有’、‘不争’的自然。”
沈南秋怔怔听着,心中迷雾渐散。她终于明白,这三日不是在悟道,而是在钻牛角尖;不是在磨砺棋艺,而是在加固执念。求胜之心如顽石入湖,只激起焦虑涟漪,却看不清湖底本身的澄澈。
见她若有所悟,老者抚须微笑,将一枚黑子轻置“天元”。
那棋子浑圆质朴,落在棋盘中央,不争不抢,却定住了整局乾坤,蕴含着无穷生机。
沈南秋望着那枚棋子,又看向自己空无一子的棋枰,连日来的焦躁不甘竟奇迹般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对浩瀚棋道的深深敬畏。
她知道,今日之败,远胜以往千百局虚浮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