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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阁楼小姑娘

赵殿元正要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那个刻薄的苏州娘子上楼来了,她假装来探视赵殿元,其实是想催要房租,看到床边坐着杨蔻蔻,便假惺惺问道:“小赵你没事吧,这是你女朋友吧?”

“这边有空房么?”杨蔻蔻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苏州娘子就回答说有,隔壁正好空着。

“蔡先生的东西还在呢。”赵殿元说。

“姓蔡的死特了,脑壳都挂在法租界的路灯杆上了。”苏州娘子说。

蔡先生的死让赵殿元有些难以接受,老蔡神龙不见首尾,一张大红脸膛,为人豪爽,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就到处拉饥荒,至今还欠赵殿元二十块钱呢。

他的死并不出乎意料,大家早就猜测他是重庆分子,死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料到死的这么惨,

这就显出杨蔻蔻的干练果决了,如今最紧俏的就是住房,租到就是赚到,即便前住客横死又如何,只要不是死在屋里就没什么影响,一个月三十元,价钱算是公道,杨蔻蔻当场就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苏州娘子拿了钱喜滋滋的下楼去了,只留下赵殿元面对自己的新芳邻。

杨蔻蔻用毛巾蘸了热水,帮赵殿元擦拭脸上干涸的血迹,动作轻柔,时不时问他疼么,完了又用药棉给伤口涂上红汞水,赵殿元不知不觉间睡去,

这一觉睡了个对时,醒来后他只觉得额头滚烫,浑身疼痛,脸上有口子,肋下有骨折,全身上下遍布各处都是青肿瘀血,外加饥肠辘辘,万幸的是杨蔻蔻在,她忙前跑后,还请了二层阁的阿贵嫂帮忙,阿贵是个烟鬼酒鬼加穷鬼,人送外号阿鬼,但阿贵嫂还是阿贵嫂,伊信佛,勤快热心,打热水,煎中药,每天帮着做两顿饭,有人照顾,赵殿元自然恢复的极快。

这几天,杨蔻蔻就住在隔壁的东阁楼,两边只隔了一道薄薄的硬纸板,那边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赵殿元躺在床上,努力捋顺这几天的离奇遭遇,从收留陌生少女,到被人抓去做了新郎官,和前一天晚上见过的杨蔻蔻结了婚,然后被人打了个半死,又被杨蔻蔻救了,还变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

他觉得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住亭子间的文人,说不定能写出个剧本来,拍成电影,在大光明电影院放映自己的故事……

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赵殿元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是查看杨蔻蔻还在不在,薄墙那一端,均匀的呼吸声还在,空气清冷,弄堂口粪车压过水门汀地面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了。

赵殿元终于可以起床了,他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老虎窗前远眺,推开属于自己的这半边窗户,恰巧隔壁也在开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杨蔻蔻头上,脖颈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早啊。”杨蔻蔻说。

“早。”赵殿元回道。

赵殿元到底年轻,恢复的快,他下楼去大饼店买烧饼油条时遇到了一楼客堂间吴先生在外面吃香烟,吴先生吴先生眉头一挑:“侬哪能了?”赵殿元据实已告,说是在电车上被抢劫了,吴先生是租界巡捕,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他说:“格帮人就是要制造恐怖气氛,侬晓得伐。”

买了早饭回来,杨蔻蔻也不客气,两人坐在一起分着吃了,真有些小夫妻过日子的感觉。

赵殿元满腹问题,最终还是找了一个合适的询问,他说杨小姐你下一步什么打算?杨蔻蔻歪头看着他,眨眨眼说在这儿过呗,怎么你要把我送回潘家么?赵殿元忙说不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暗道你不再不辞而别就好。

做工人的手停口停,赵殿元刚复原就去上班了,在外面忙和了一天,中午随便凑合了一碗阳春面,他的工作好在有时候还能拿到小费,手上有了钱也留不住,买了檀香橄榄和火腿粽子带回来做点心,进门上楼的时候看到杨蔻蔻和主妇们在灶披间里有说有笑,一群煤球炉中赫然添了新成员,灶披间本来就小,要隔出大半做二房东一家人的卧室,角落里还竖着放了一口大棺材,煤球炉们只能摆在过道里,空间容不下主妇们一起煎炒烹炸,只能默契的分批次做饭,炒小菜, 煮米饭,做完饭之后还有余热的煤球炉可以炖汤,烧热水,晚上是不封炉子的,宁愿早起来生火,也要节约煤球。

这才几天,杨蔻蔻就和二十九号的主妇们打成一片,上海人之间,虽然共居同一个屋檐下,但彼此间并不熟悉姓名,也不会刻意打听,通常会用居住位置和姓氏指代,比如二层阁嫂嫂,客堂间阿婆之类,杨蔻蔻是新来的,自然就成了阁楼新娘子,但在她的抗议之下,修改成阁楼小姑娘。

这是赵殿元第一次体验屋里有人的感觉,虽是简单小菜饭,豆芽咸鱼白米饭,但吃的是家的感觉,是有老婆的感觉,吃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问,炉子和煤球,米和菜,还有用的这崭新的碗筷杯盘都是哪儿来的。

“赊的啊。”杨蔻蔻说,给赵殿元碗里夹了一筷子咸鱼,“阿贵嫂带我去赊来的,都记你账上了,以后少在外面买着吃,开销太大,不如自家做的省钱,剩下的米饭,早上还能做泡饭,不用再去大饼店买早点。阿贵嫂是个好心肠,她要带我做发网,折锡箔,在家里做做就能挣钱,但是我想做点别的……对了,亭子间那位干什么营生的,总是晚上点灯熬油的……”

饭桌上铺着桌布,暖水瓶里是滚烫的热水,面前的女人在絮絮叨叨,赵殿元有些恍惚,甚至分不清梦幻和现实,被杨蔻蔻在下面踢了一脚在回过神来,忙道:“住亭子间的田先生给报馆写文章,豆腐块那么大就能换五块钱,他是有文化的人,白天怕吵,夜里安静才能写文章。”

“他写的什么文章,申报上有么?”杨蔻蔻似乎很好奇,赵殿元语塞,他并不知道田先生写过什么大作,这些文化人总是又穷又酸,和做工的人打交道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反倒是住晒台上的小丁为人热情,平时遇到能说上几句话。

吃完了饭,杨蔻蔻拿出一个白瓷茶壶,泡了一壶热茶,茶余饭后,两个人真的如同夫妻一般聊起来,令赵殿元惊讶的是,杨蔻蔻对邻居们的了解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己,她知道住客堂间的吴先生是老闸捕房的副捕头;知道住一楼厢房的章先生以前在太古轮船和礼和洋行做过职员,现在是光华火油公司的襄理,和太太非常恩爱;知道二楼卧室里住的是重庆外交官员的姨太太梅英,一个人带着女仆独守空房;还知道二楼厢房的男主人周阿大以前是做账房先生的,后来自己做点小买卖也不挣钱,整天被太太训斥;更知道灶披间里那口棺材的来历,是二房东的老娘预备百年之后用的,重达六百斤,每年都要用生桐油刷一遍。

赵殿元在二十九号住了许久,都没杨蔻蔻知道的详细,但这些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杨蔻蔻能在这里住多久。

聊完家常,杨蔻蔻打个哈欠,回东阁楼休息去了。

天色已黑,赵殿元辗转反侧,他屋里熄了灯,隔壁却还亮着灯,不知道杨蔻蔻在做什么,亭子间里传来咳嗽声,田先生又在奋笔疾书,楼下孩童哭闹声,夫妻压低了声音的吵嘴声,还有哈欠放屁甚至暧昧含糊的呻吟声,今天在赵殿元脑海中都像是放大了十倍,吵得他无法安睡。

终于,赵殿元忍不住爬起来,走到隔壁门前,想透过门缝窥视一下,可是门后遮挡了一张布帘,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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