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白山寺
画卷上画的是月夜下的桃园春色。
幽静淡雅的禅房外院,一汪碧色池水,池边盘膝坐着一位长相清秀的和尚,他闭着眼睛,嘴巴微张,像是在念经。
温润的烛火下,他的五官如同莹白月光下的润玉,恰如坐在墙边桃花花枝间,靠着头静静望着他的姑娘一般柔和美好。
“掌柜的喜欢和尚?”
徐宴盯着墙角的这一幅画,发现画中女子眉目间与自家掌柜的有几分神似,不由得嘟囔了一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哦,一位故人罢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苏湄碎步走来,手里摇着把绣得淡雅妖娆的桃花团扇,只是浅浅地笑。
徐宴闻言一愣,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只觉后背站了一只无声息的鬼,浑身寒毛都立起来打着哆嗦。
他结结巴巴地说:“掌柜的,我来送鸡汤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忙了。”
说完,他放下一盅鸡汤,做了亏心事一般慌张地走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又往二掌柜的房间去了。
苏湄见状,摇扇失笑,又转头望向那幅画,却是默默不语,愣然失神了许久。
幽灯初上时分,徐宴送走了最后一桌不畏流言执意要品酒的客人。
在客人临走前,按照掌柜的吩咐,送上清茶二两,叮嘱莫要外传出去。
客人欣喜接过,道了谢便悠哉回了家去。
夜来南风起,徐宴刚合上了一扇门,却见缈言焉焉地趴在柜台上,看起来兴致不高。
他心里一笑,上前打趣道:“怎么了?是不是又饿了?”
“宴哥哥你知道就别问了。”
缈言腹中空空,心情低落,不想理会人。
“瞧瞧这是什么?”
徐宴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什,外面用油纸仔细地裹着,绳结被他一挑,油纸散开,一叠精致小巧的糕点就展开在她面前。
“凤仙糕!”
缈言两眼放光,萦绕在鼻尖的香味瞬间勾起了她的食欲,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她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枚塞进了嘴里,“宴哥哥,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凤仙糕是千芳斋的镇店招牌,每日供不应求。
是否有这机缘买到暂且不说,关键是价格不菲,就单拿自己的月钱来说,一个月下来也买不了多少嘞!
缈言一边吃,一边感动,想着宴哥哥拿自己的月钱给她买吃的,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抓起一枚递了过去。
徐宴接过那枚糕点,咬了一口,味道确实鲜美。
“我常给千芳斋的老板娘送花酿,她今日特意为我留了一份,午时偷闲跑出去拿的。”
他浅笑着看她,眼神中尽是宠溺。
“对了,言儿。”徐宴又想起了掌柜的房里的那幅画,于是四处望了望,见没人便悄悄地低声问她,“咱们掌柜的是不是喜欢和尚啊?”
“啊?”缈言听了都一愣,只觉得这是什么荒谬之言。
她仔细回想一番,还是摇了摇头:“我在姐姐身边待了那么久,从未听说过此事,宴哥哥你从哪儿听来的?”
“想是我记错了。”
徐宴笑着摇了摇头,本来就只是想稍作了解,但连缈言都不清楚,他也实在没必要询问到底。
掌柜的不是凡人,自然有她的秘密,不该问的就不问,如此才是上策。
夜里,苏湄从后厨拿了藕来,又让缈言取几滴血给她,缈言十分不解,但还是照办了。
于是,苏湄抱着一筐藕,端着一碗水,哼着小曲径自上了楼去。
长夜漫漫,繁星点点。
有人早早沉浸在了梦乡,有人却迟迟不能入眠。
灯火昏暗的房间里,徐宴打开窗户,深夜的凉风顿时涌了进来。
他眯了眯眼,双手拢在袖间,倚着窗棂,望着远处的高楼灯火,嘴角含笑,十分惬意。
不自觉间,他哼起了小调。
小调婉转动人,词意和歌声里,都带着一丝悲凄的情调,如同一缕幽魂在夜里飘荡。
“风轻轻,雪满地,伊人归去兮。”
“戚戚兮,悠悠兮,魂归去故里……”
良久,他才关上了窗户,不过几息,房里烛火便熄灭了。
翌日,黄昏时分,酒铺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柜台前的徐宴想着,等这几桌客人走了便闭门歇业。
眼角余光却见几位身着黑袍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腰间还配着短剑。
徐宴瞧了心里一跳,没想到真是被那年轻人说中了,来者不善啊!
只见他们眼神横扫一圈,一看就绝非善类,吓得唯剩的几桌客人都颤悠悠地扔下酒钱,惊惶无措地逃走了。
徐宴也想跟着他们跑,但想着自己还有掌柜的撑腰,还是连忙镇定了下来。
长街上的行人见状,匆忙往县衙方向去了。
好在缈言上楼去跟掌柜的对账本了,不在楼下。
徐宴一边想,一边笑着迎了过去:“几位里边请,本店还有上好的美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宴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依旧以礼相待。
只是他看起来镇静自若,心里却慌得成了一团乱麻,飘忽的眼神有意无意地落在他们的佩刀上,只觉寒光森森。
万一他们先拿自己开刀,来个杀鸡儆猴……
“你家掌柜的呢?”领头人眼神睥睨着他,霸道之感油然而生,看得徐宴紧张得直冒冷汗。
完了,是来找自家掌柜的,也对,擒贼先擒王……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想起早晨苏湄对自己的嘱咐,他略带慌张地指了指后院,不过又立马改口:“不对,在…在楼上!”
“嘭嘭”几声,店门被关了起来,领头人不再理他,带着一帮人径直去了后院。
徐宴确认他们是往后院走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二掌柜濯锦可是在后院的。
过了几息,也不曾听见后院有什么动静,他便移步了过去,好奇地张望着,却见后院空空如也,静得出奇,一派诡异。
“人呢?”
徐宴小心靠在门廊前,伸出半个脑袋小心地观望着,生怕从哪儿蹦出个人来。
见四周当真没人,他便放心地迈开了步子,朝内走去。
刚走几步,却见空气中波纹荡漾,双目一阵晕眩,待他清醒过来,人却不在酒铺的后院之中。
徐宴心中逐渐有了猜测,想必那帮人也进入了二掌柜的幻境之中。
当下他四顾回望,发现自己在一处别院里,院中有颗海棠树,有位姑娘正倚在树枝间小憩。
她肤色白润而又细腻,梳着清水髻,头上斜插着一支精美绝伦的水青色玉簪。
下端着淡青散花纱裙,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翠色轻纱,将胸前那一抹春光很好得遮挡住。
正是常年不露面的二掌柜。
濯锦倚在花树间的情态,徐宴看得内心泛起一阵波澜,不自觉间竟有些痴了,许久都没能移开眼。
许是察觉到有人,濯锦睁开了眼,见是他,不由得嗤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被吓破了胆,不敢进来了呢。”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字句间拖着妩媚的尾调,令人好不着迷。
徐宴浅笑回应,但神态里藏着些不知所措。
濯锦见他不说话,又小憩几息,随后撩开眼眸:“那些人都被我吃了,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去应付一下吧。”
徐宴瞧见海棠树下的泥土沾染了鲜血,如花一般绽放在别院里,树上海棠花也开得格外鲜艳娇嫩,红得似能沁出血来,映得花树上那人愈发娇艳妩媚。
他心里一沉,强行收拢思绪,略微后退,转身出幻境的瞬间,眼角瞥见濯锦在海棠花丛间笑着看他。
不再多想,他步子往前一迈,一阵白光从眼前闪过,徐宴又回到了酒铺的后院。
前厅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看起来神色木楞的黑衣人,苏湄正拿着一壶酒往他们嘴里灌,真是一人灌了一大壶,个个浑身都沾染着浓重的酒气。
一旁的缈言正捧着一身黑衣和一张人皮面具,见他出来了便将东西递给他,让他换上。
还说偏房里已经备了半壶清酒,让他少喝点。
徐宴快速在偏房换完了衣服,敷上那张面具,又喝了几口酒。
刚回前厅,苏湄便向他走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随后塞给他一个锦囊。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徐宴心中一紧,官府的人来了!不知为何,他比方才那拨人进来时还要紧张。
“谁啊?”缈言站在门口问。
“官府例查,有百姓说这里有人闹事。”门外传来捕快的声音。
“吱呀”一声,缈言将门打开,见几名捕快手中握刀,欲拔出斩之,当即吓得扶着门板,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几位官爷是不是搞错了?或是哪位好心人瞧岔了去,这些客人都是来本店饮酒作乐的,并未有过什么逾越之事。”
几名捕快闻言,半信半疑地朝里巡视一番,见未有打斗迹象,更别提什么伤亡之事了,当下点了点头。
为首的捕头盯着“徐宴”一行人,眉头微皱,似乎觉得不太对劲,问道:“客人未走,还未打烊,为何紧闭铺门?”
刚咽下的酒逐渐起了作用,徐宴不再那么害怕,于是压低了声音回复他:“我与掌柜的是旧相识,见街外人多嘈杂,不想扰了二人叙旧,关上铺门畅谈一番,不觉得有何不妥。”
说话间,眼神虽略显空迷但又坚定地与他对视着,令人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罢了,没事就好。”捕头回道。
“苏掌柜,改日再会。兄弟们走!”徐宴轻飘飘地说出这些话,不知是佯装出来的酒意,还是他真的醉了,言行间都有些虚浮不定,看得一旁的缈言担心地瞧着他。
苏湄略行一礼,以示相送。
看着“徐宴”带着他的人从酒铺里走了出来,又往城外的方向走去,捕头也带人离开了。
徐宴带着一帮醉醺醺的人往城门走去,一路走来,行人纷纷避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窥视着自己的行踪,那种感觉直到出了城门才慢慢消退了下去。
“应该是我多虑了。”徐宴心中自我安慰。
城中,见醉酒的一行人出了城门,跟在后面的一群捕快也停了脚步,打道回府了。
……
行至城外乱坟岗,已是暮日西沉。
周遭一片灰暗朦胧,凸起的坟包黑压压挤在一处,像极了书中记载的地府模样,鬼阴森森,孤魂遍野,让人瞧了头皮发麻。
徐宴方才面对捕快时便紧张异常,此时又见到此番景象,一时忍受不住,抓住一方石碑撑着身体,接着就在坟头面前吐了起来。
“兄弟,对不住啊!”
待他略微清醒一点后,也不管碑上刻的是何名何姓,只是对着坟头抱拳,然后转身欲走。
谁知脚下一滑,跟另一处的坟包来了个贴身拥抱。
“……”
徐宴默默无言,只是吐了吐嘴里的泥巴,然后起身凑过去一瞧,想看看踩了什么东西。
夜色未深,他依稀辨认得出那是几节藕,混在了一滩酒水中,酒水中还浸着几件衣物。
“原来掌柜的想的是这种招数。”徐宴恍然大悟般抹了把脸,随后又在怀里摸索着什么,“对了,还有一个锦囊。”
解开锦囊,里面有一根火折子,还有一张纸条。
徐宴展开纸条,又吹起火折,一片火光亮起,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沿乱坟岗至山腰,有寺名白山寺,可借宿一晚,明日赶回酒铺,望一路周安。另,燃此纸,换新颜。”
“从未听过扬州城外还有叫白山寺的庙宇。”徐宴摇了摇头,当即却又想到了什么——
“莫不是和那画卷里的和尚有关?难怪掌柜的知晓这处地方,如此一来,掌柜的竟是当真喜欢一个和尚!”
“旧人老死,只能作画怀念哀悼?”
徐宴觉得他的猜想愈发接近真相,不由得惊呼起来,捂住了嘴,只觉得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咳咳,还是我太聪明了,连这种事都能猜出来!”徐宴沾沾自喜,当即按照纸上的话,焚了手中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