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4章 肆回
听到这话，饶是温止淮天生满腹好言辞也有些无言以对了，这话能怎么接？
于是紧接着而来的便是良久的沉默，温大夫人也是有耐心，竟也是一言不发的在那干等着温止淮开口解释。
“妈。”
终于还是温止淮被这冗长的沉默给逼得先退了一步，脑中思量了一下说辞刚要开口，就被温大夫人冷不丁的给打断了。
“淮哥儿，妈不是在逼迫你，妈只是想让你尽早分辨清现实，现在他在你的眼里是你听话懂事的好弟弟，可日后他就是你登顶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温大夫人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将手轻轻搭在了温止淮的肩膀上，一双美目满载柔和的看着他，抬手轻抚上他的面庞。
“妈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知道的只是我需要在我力所能及的时间以及范围之内护你周全。”
温止淮闻言面上忽然怔住了，之前心中妄自揣度母亲的想法在瞬间也变得鄙陋了起来，但温良又确实没有什么过错，一时之间他又陷入了双重否定之中。
温大夫人说完后见他有些思绪重重，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开门离开了。
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温止淮似是如释重负一般的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明明开了窗子，却如同被挤进了一个密不通风的狭道中一样难受，难以呼吸。
走到窗前重重的将窗子合上，转身扑到了床上，没有用的东西就算是开了也是徒劳，倒不如不开。脸严丝合缝的贴在床上，窒息感扑面涌来，这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的恐惧感蔓延了全身，却在濒死的瞬间使他感到可怕的熟悉。
温止淮猛地抬起头来，大口的喘着粗气，一张白净的俊脸已然憋的通红，他的一双眼睛睁大，瞳孔几不可闻的微颤着，一些模糊的画面自眼前飞快的闪过，眉头微皱，一双眼睛也微微用力的眯起，想要捕捉那些飞速掠过的画面，眼前却猛然发黑，周围的物体随着一圈黑环不断模糊缩小，几乎要消失在视野中。
温止淮翻身仰面瘫在了床上，仅仅一个简单的翻身却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搭在眼睛上的右手在遮挡了片刻之后缓慢张开，眼睛微微眨着，睁得并不大，透过指缝缓缓的注视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缓解着方才的眩晕不适。
那是什么？
刚刚在他眼前划过的那些画面。
他感觉好熟悉，就好像他曾经亲眼看过，亲耳听过，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他却抓不住任何一个画面，想不起任何一件与之贴合的回忆。
好烦躁。
温止淮从小到大几乎做什么事情都是游刃有余的，即使身子病弱，却并不影响他比旁人更加出色，但是这次他却束手无策了，这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的感觉，简直糟糕至极。
“哈。”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窗子，一束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了桌子上，经了层叠的树叶分隔，桌面上的光显得一片斑驳，细看之下，竟更像是千疮百孔。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温良，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那小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温良这边属实是有些懵了，他想了半个小时也没想明白这温家后厨煮出来的猪脚汤怎么变得啥味没有了，要不是那猪脚还在那里飘着，他真的会怀疑这煨的是一碗随便糊弄他来的破白菜叶子汤。
“咋了小少爷，不好喝吗？”
旁边候着的巧姨看温良一脸难色，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探头问他。
温良闻言瞬间回神，汤勺在汤里搅了搅，看见巧姨一脸期待的目光，收起了自己那一脸菜色，抱起瓷碗便咕嘟咕嘟大喝了半碗，强忍着不适将碗递给巧姨，另一手竖起了大拇指。
“好喝，巧姨，谁让这样做的？”
巧姨听到这话一脸的褶子瞬间笑开了花，伸手接过快要见底的汤碗，满脸的喜色好像藏不住了一样的绽放着，嘴上嘿嘿的笑着。
“这个啊，这个可是淮少爷上后厨亲自给我吩咐的，没想到还真的合了小少爷的口味，您爱喝巧姨晚上接着给您炖。”
“别别别巧姨，我晚上不太想吃东西了，您帮我熬碗稀饭来就好，那猪脚汤如果还有存料的话，帮哥也做一碗一样的端过去吧，他身子弱，也该补一补。”
开玩笑，这破玩意真的是有人跪下来求他他都不会再喝第二碗了，他这便宜哥哥，不知道端个什么心思，他也不好暗自揣度人的想法，就让他自己尝尝去吧。
小少爷可真懂事啊。巧姨又开始发自内心的感慨了，谁说豪门就只有逢场作戏，这样一看，小孩子的感情却显得愈发真挚。
小孩的身体恢复能力确实是强的，温良虽经了一场大病，却总觉得自己的身子自愈能力远比上一世要快上千百倍。
身子爽利过后，他又不禁开始担心起了桂花羹的事情。虽然说他现在并不是一个没有多少心智的小孩子，但是想要每天都在母亲的看管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倒掉桂花羹，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得想想办法。
上一世记得他是没有上过幼儿园的，因为大夫人对他和母亲的恶意实在是太过明显，以至于让他打小就对陌生的一切充满了排斥，包括母亲提议要送他去幼儿园，他也是哭闹不止，加上温良的年纪又实在过小，母亲没办法，只好把他留在家中自行教导。
或许这一世，幼儿园会是一个很好的机遇。温良细想了一会，心中有了定数，暗自敲定计划之后，便跑去次院找母亲。
“妈妈，妈妈？”
稚嫩的呼叫声打破了次院长久的寂静，一抹淑雅的女人身影紧接着声音的落下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出来的女人面容清丽典雅，眉眼间弯弯绕绕了许多浓郁得仿佛不得开解的愁绪，笼络在其脸上，竟是更像江南的烟雨气息，美，却令人无处探寻。
女人的眼睛很是出彩，她并不似平常女人的杏眼，圆眼，而是眼角微微上挑，生得一双顶好的标志凤眼，望向温良的眼神中是满的快要盛不下的爱意。
鼻梁高挺，鼻尖俏丽，淡粉色的嘴唇中间一点唇珠点缀，唇角微微上扬。一席浅绿色长裙着体，自裙摆向上生出丛丛挺拔坚韧的墨竹，盘扣层层叠扣到脖颈，修长白嫩。加上屋内屏风点缀，任谁见了也得不由得赞叹一声二夫人好一个江南美人。
“怎么了良仔，身子刚好就四处乱跑，也不怕再吹了凉风伤了身子。”
黎茗蹲下身来将温良肉乎乎的小身子抱起，葱白的玉指在他脸上怜爱的抚摸着，温良感受着母亲的爱抚，心下却一阵五味杂陈，毫无疑问，母亲是爱他的。
但是她救了他，却也害了他。
想着，温良一言不发，只是用胳膊环住母亲的脖颈，将脸埋在了她纤弱的肩膀上。
“怎么啦这是，听巧姨说你这些天一直不太愿意吃饭，尤其是晚上，有几天晚上直接没有吃饭，对吗？”
“嗯。”
温良依然将头埋在她身上，只闷闷的应了一声。
“唉。”
黎茗感受到了儿子的情绪，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但她也不好多问，只好耐心的哄着他，先让他开心一些。
“晚上不想吃便不想吃，但是中午总是要多吃一点的，毕竟现在还在长身体。”
温良的头被轻轻捋顺了几下，稍长的发丝拂在脸上，有些痒。他在母亲怀中小小的挣扎了几下，示意他要下来，黎茗感受到他的目的，便顺势将他放在了一旁的软凳上。
“妈妈，你知道游乐场吗？”
“嗯，知道呀。”
“你可以带我去那里玩一玩吗，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感觉很好玩。”
黎茗闻言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孩子长这么大几乎一直是被关在这所大宅中，压根没有出去过，没有去过儿童乐园，更没有去过游乐场，心中顿时升腾起了一股难言的愧疚之感。
“好，妈妈这周末就带你去玩。”
目的达成，温良难得好心情的笑了，抬脸在黎茗脸颊上吧嗒亲了一口，一双小短胳膊笨拙的抱住黎茗的胳膊，轻轻的来回晃着。
“太好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黎茗的眼眶瞬间酸涩起来，什么最好的妈妈，她明明是最糟糕的妈妈才对。
这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温家的大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却将她母子俩牢牢的拘禁在了这里，并不是肉体的拘禁，而是灵魂的关押。
先是温景元的不闻不问，后是温大夫人许鸢的层层逼近，她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只顾着去想怎么在这吃人的地方步步为营的生存下去，却完全忽视了儿子所需要的爱与陪伴。
怪她，怪她当初的一念之差，听信了那个男人的鬼话。
害的她进退两难，害的她不得不毁去儿子的样貌保他一生平安，想到这，黎茗红着眼睛，再次用双手捧住了温良稚嫩的脸蛋，这脸上的一切都承接了基因里最好的传承，却因为她的错误念头而不得不被她亲手葬送，她真的无比痛苦，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良仔，妈妈对不起你。”
话音刚落，黎茗紧紧抱住温良哭出了声来，温良眼神泛了空，鼻尖瞬间也有些酸涩，黎茗的呆滞他看在眼里，他便也道母亲在为什么而道歉，不是游乐场，不是别的，而是桂花羹。
但他不能哭，因为现在的他只是四岁的幼年温良，他什么都不知道。
轻轻吸了吸鼻子，温良抬手吃力的拍拍母亲的后背，状似安慰。
“你怎么了妈妈？是不是大夫人不让我们去游乐场啊，那我们就不去了，你别哭。”
“不是，不是…”
黎茗低着脑袋疯狂摇头，抱着温良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只眼泪簌簌的滴落在温良的衣襟上。
周六的天气出奇的好，近些天下了好些大的雨，大宅内又潮又湿，弄得温良好些天没踏出后宅的门槛，可能是幼儿园放了假的缘故，游乐场内尽是扯着父母手蹦蹦跳跳的小孩子。
温良斟酌片刻，衡量好说辞，伸手轻轻抓住了温母的衣角。
“妈妈，为什么她们都认识啊？”
温母被他的话问的怔了一怔，眼睛顺着温良的目光望向了旋转木马旁成群结队的小孩们。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东西。
她太在乎温良了，自从同家中断了关系之后，她就再没有任何牵挂，亲情和爱情的双重重击之下，她只觉得压抑到无法呼吸，生活越过越没有意义可言，可就在这昏暗没有尽头的日子里，上天将温良带给了她。
黎茗如获珍宝，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她毕生都没有抓住的光，所以打温良出生起就一直将他死死的护在身旁，寸步不离，但是她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温家这一层复杂的身份禁锢的从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她的孩子。
她忽略了，温良也和其他孩子一样，需要既定的生长环境，需要交际，需要朋友。但他早已过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所幸还不算太晚。
想罢，温母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温良的小脑袋，面上带了微笑，缓缓的蹲下身来。
“良仔，妈妈问你，你也想跟这样的小朋友一起玩吗？”
温良心下不禁一阵激动，没想到母亲还是这样的钟灵敏秀，他还只是将将点出来了一句话来试探，他的母亲就瞬间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
“嗯，妈妈我想。”
温母看到温良用力点下的脑袋，眼中掩不住的温柔与自责，她伸出手将温良抱起，抬手调整了一下温良有些歪斜的帽檐，继续向前走。
“好，这次回去妈妈就去找你父亲说，让他替你寻好幼儿园，到时候我们良仔啊，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内心最深处的某个阴暗的角落似乎被人拿了木棒狠狠的戳了一下，温良略感不适，抱住母亲的脖子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在思索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上一世他并没有朋友，因为他肮脏的家世，也因为他那张让人倒胃口的丑面，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唾弃无比，但所幸饿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就算很多人对他抱有恶意，总也是没有人真的敢对他真的做些什么。
朋友。
温良轻轻闭上了眼，朋友是什么感觉，真想知道。
温母一路上走的思绪重重，还未等走到旋转木马处，就听到肩上传来了浅浅的酣声，她轻轻别过头，温良的脸埋在她肩上，后脑勺正对着她的目光，她看不到，只好微微的晃了晃有些酸胀的手臂，以极低的声调唤他。
“良仔，良仔?”
肩上的小人毫无反应。睡着了。看来今天走的路实在是有点多了，毕竟这孩子从小就一直待在温家大院里，那一方禁锢之地，哪有外面自由的天地来的宽敞。
靠。
醒来后的温良盯着屋内的天花板定定的看了好久，心下没由来的一阵懊恼，该死，话还没说完，他怎么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上学这事有没有敲定下来，真是恼人。掀开被子手脚并用的爬下床，还未走到门口，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呀，小少爷醒啦。”
管家成叔边说着边反手将门带上，只是关上门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只是一脸笑眯眯的看着他。
“您猜猜我给您带什么来啦？”
“什么啊，我看看？”
温良光着脚走回床边，一脸好奇的抬脸望着成叔。
“成叔受重托，这回可是给您送好东西来了。”
说着背在背后的手转到前面来，定睛一看，粗糙的大手中竟捏了一个小小的双肩包。
“瞧！”
“哇！这是给我的吗成叔，是您给我的吗？”
成叔闻言笑着摆了摆手。
“这可不是我给您的，这是老爷嘱托我今天下午特意去商场挑来的，二夫人已经帮您把这包儿收拾妥当了，您要不要看看？”
话越往后说，温良脸上的笑容绽放的便越大，忙伸出双手并在一起，一双眼睛眨啊眨的瞧着成叔，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要的要的，谢谢成叔！”
成叔将手中包的拉链仔细拉开，放在了温良高高擎起的手心里，温良连忙将包抱进怀里，一瞧，水杯，便当盒，纸巾，帽子一应俱全，再看二层，一张幼儿园通行证赫然其中。
成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下来就可以实施他的计划了。晚饭时，温良特意撒娇要黎茗抱着，黎茗不疑有他，笑盈盈的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膝上，一双玉手仔仔细细的给温良剥着虾壳。
虾仁入口，温良的眼珠子已经滚了好几个来回，嘴里边嚼着边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开口。
“妈妈，明天去了幼儿园中午是不是就喝不到桂花羹了？”
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胸前传来，剥着虾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颤，险些没有拿住。这音量很轻很轻，却在黎茗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桂花羹。
黎茗闭了闭眼，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些天和温良的种种都过于温馨，温馨到她都险些忘了这是哪里，忘了那背后虎视眈眈的苏戚。
剥好的虾仁再次递到嘴边，温良张口接住，腮帮子鼓鼓的嚼着，他没有催促沉默着的黎茗，因为他知道，桂花羹这事不仅在他心里栽下了恶魔的烙印，在黎茗身上，也同样是日夜锁魂的夺命丹，温良用了好久也无法彻底将这事情在心里一笔带过，更何况是爱他爱的那么彻骨的母亲。
也不知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天命这种东西存在，但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他势必为了自己和母亲与这所谓的天命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