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试(下)
办公区这一带没有像样的餐厅,段嘉许开车带桑稚去了东方明珠附近,拐角处有家披萨店,两个人决定吃比萨。
桑稚本想拒绝的,但怕扫了段嘉许的好意。想想,在未进公司之前,他们还算是故友——一面之缘的故友,真正工作之后,才是上下属关系。和故友一起用餐,聊聊从前,没什么要多虑的。
披萨店的环境简洁,平滑的大理石地板,餐厅的一面完全是室内,然后拾级而下,三到五个台阶后是临窗的一面,连天花板也是玻璃窗,阳光或是星夜就如实地反映出来。间隔处是修长的棕竹和纤细的加纳利海藻相映生辉,不仅造型美观,而且枝叶油绿,这不仅是点缀,同时令餐厅里的客人依稀可见,而不是一览无余。
餐桌是原木色的,上面对称铺着四块细红格子的茶巾,两侧摆着闪亮的刀叉,一派异国情调。
两个人在临窗的座位上相对而坐,要一张大号的比萨饼,以及果汁和蔬菜沙拉。
段嘉许的优质西装微微敞着,没有系扣,里面的衬衣也是精致的布料,品位极佳,桑稚看看自己黑色的裤装,有一点点的不协调。
他等她吃下几口比萨饼之后。“鲍西娅,你说你叫桑稚?”
桑稚咽下一口沙拉,用叉子的另一头在桌上子写下自己的名字,“嗯,稚,栀子花的栀谐音。”
段嘉许耸了下肩,“对不起,我看不懂中文,也不会说中文,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找秘书。所以来讲,我的秘书要身兼两职,秘书和翻译。”
“哦,那应该不难找呀,上海像这样的人多呢,有许多大学生一毕业,就达到英语六级、八级。”
“那又怎样,说起来不知是英国哪座山脚下跑出来的,结结巴巴、语法凌乱、用词怪异,我听都听不懂。幸好你在英国呆了两年,鲍西娅,你的中文名字很美。”
“美?”桑稚突然笑出声,“这是寂白给我起的。我原先不叫这个名。”
“呃?”
“说起来是个好长的故事。我才是真正的小山脚下出来的,我老家在离上海很远很远的一座山里面,那里没有汽车,没有公路,也没有船,想出山只有靠自己的一双脚。中国人口太多,实行计划生育,知道吗?”
段嘉许点点头。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了,已经超生一个,可是我爸爸特别想要一个儿子,就让妈妈逃到山林里躲着,然后怀了我,没想到生出来还是女生,我爸爸彻底绝望了,和妈妈乖乖地回到家,接受政府的惩罚。我因为是逃出去生的,就取名叫小逃,逃,多难听呀,就改成桃。桑小桃,呵,我们学校叫小桃的女生特多,估计都是和我命运差不多的。后来到了高中,我认识寂白,他说桃花和栀子花都是花,不如叫桑稚,栀子花的栀谐音。现在,我就叫桑稚了。觉得好玩吗?”
段嘉许看着她,眉宇间是十二分的忍俊不禁。“确实很有趣,可以写本书了。你和寂白在高中时就认识了?”
“呵,是呀!”
“给我说说你们的罗曼史。”
“哈,那个故事更长,下次吧!段总,你的孩子也来中国了吗?”
“在公司里叫段总,出了公司叫安东。”双臂在胸前轻轻一挽,他说,“我还没有结婚。”
“是单身贵族呀!”她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情,“我在牛津读书时,也有许多异师年岁很大都没成婚,他们很享受一个人的自由自在,不想被束缚。不过,一个人确实不错,至少没牵挂,路就在脚下,想出发就收拾行李,天马行空。”
“那你为什么要急着做一个年轻的新娘,现在是年轻的妈咪?”语气有一点遗憾。
桑稚皱皱鼻,手托着下巴,“我是另类,呵,我还嫌晚了呢!如果高中时可以结婚,我那时就想嫁给寂白,反正这辈子就嫁他,早一点不更好吗?早点生孩子,然后专注工作,都好呀!”
他忍不住想打击她一下,“就这么笃定和他一生一世不分离?”
她重重点头,“别人不敢说,而寂白我确定他会爱我一生一世,这就和真理一样。”
“你不是另类,而是痴迷。”他不信这世上有永远不变的感情,不过,她和那个寂白却是他至今看到唯一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天长地久这个词的一对情侣。
多久的往事了,好像是两年前了,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无法忘记初见他们的那一幕。
吃好比萨饼,他坚持送她回住处,这是一个绅士该做的。
奔驰车穿过热闹的街道,在偏街次一等热闹的街面,排着一溜食杂店、小吃店和小型的个体时装店,拐进去,看到几幢破旧的五六层的公寓,桑稚示意他到了。他看着黑黑高高的楼梯,两边的墙甚是斑驳,不敢相信这里能住人。
“因为要拆迁,所以租金很便宜,这里很方便生活的,离地铁站又不远。我住四楼,光线很好。”她指着晒了几件衣衫的阳台给他看。
段嘉许皱了皱眉,“我给你两天时间重新找个租处,这里不适合孕妇住,空气不好,环境也不好。你不要担心租金,等你正式上班,薪水会比你想像得可观。”
“你对每个员工都这样要求吗?”她也不争辩,笑了笑。
“不是每个员工都挺着个肚子来应聘!”他严厉地瞪着她。
“所以还是不要接受我了。我这个人适应能力超强,这里真的很好,谢谢你的午餐,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比萨饼了。”她挥手告辞,抬脚上楼。
“我说的你没有听到吗?”他咚咚追上来,楼梯宽不到一米,他似乎听到脚下嘎吱作响。“你没有遇到我就罢了,偏偏遇到了,我就不能不管。你记得那时巴萨利奥对我说什么了吗?”
桑稚停下,疑惑地回过头。
“他把你的手放到我掌心,让我好好照顾你。”
“那是寂白的玩笑,在〈威尼斯商人〉里,鲍西娅是需要人照顾的人吗?哈,她可是安东尼奥的救命恩人。”
“对,鲍西娅是安东尼奥的救命恩人,那他对她能不管吗?不行,我现在就给陈谣电话,让她帮你找租处,然后搬家。”说着,他掏出电话。
“陈谣是?”
“你以后的副手,我的上任秘书。你这里的地址是?”他询问地看着她。
桑稚挑了挑眉,楼梯口有一个人要上楼,看到他们堵在楼梯上,脸拉得长长的,她无奈只得把段嘉许领回住处。
一看到室内的布置,段嘉许口气更坚决了。“搬家,今天就要搬,不行先住酒店。”
在他的心里,她是圣洁的仙子,清灵脱俗,怎么可以陷在这肮脏的贫民区呢?
“段总,公司的事你做主,这里好像应该是我拿主意吧!”桑稚真的不懂段嘉许哪来的这份闲功夫,没表情的斜睨着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无力,如果能住酒店,能换更好的住处,她干嘛还要出去找工作?
那里段嘉许已经开始在拨电话,根本不看她的表情,她拦住,“安东,你若再坚持,我真的不去你公司上班了,请尊重我的自食其力。”
段嘉许一怔,好一会,默默地收起电话,心中一阵失落。
“这里住着许多大学生、公司职员,我的楼下还住着个搞音乐的,傍晚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他在弹萧邦的曲子。不要以房屋的旧破来断定环境,我和寂白在英国租的地方不会比这里好,现在,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公寓,真的足够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抿了抿唇,扫了她一眼,开门下楼走了。奔驰车在小街上穿过,引来街人讶异的侧目。
桑稚呆了半晌,耸耸肩,不懂他怎么就关心过了头。
晚上睡觉前给宋冉打电话,说了工作的事,也说了段嘉许的怪异。
“天,莫不是天使在人间?或者他对你二见钟情?”宋冉夸张地说。
“换了你还有可能,我一个有夫之妇,怀了孕,任何男人都不会产生绮想的。”她很果断地说。
“说得好像七老八十的,二十五岁的准妈咪,魅力还是不容小窥。现在,知道莎士比亚的人很少了,像他如走火入魔陷在剧中的更是稀有。桑稚,要不然就换个租处吧,那里真的环境不太好。”
“可是便宜呀!”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寂白在生化研究所带薪读书,还有奖学金,你也有,把欧元换成人民币,应该不会太少吧!”宋冉不解了。
桑稚把橡木盒子拿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以后想在上海买房呀!上海房价那么贵,当然是能省则省。”
“你如果毕了业,进科研机构,像你们两个高知,政府会有福利分房的,你瞎操什么心呀!为了寂白,过这么清苦的日子,爱情就那么伟大?”宋冉在电话那端不屑地哼了声。
“宋冉,在你心目中,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
“哦,住别墅,开跑车,早晨起床,穿真丝的睡衣、绣花的拖鞋,款款下楼,佣工已经做好了早餐,晨光里,端起咖啡,对着花园,看张爱玲的书,听莎拉布莱曼的船歌。”
“怎么没见男主人呀?”
“他在外面赚钱呢!”
两个人对着话筒大笑。桑稚笑出了眼泪,“那你真是可惜了,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是你放弃了,后悔吧!”
“才不,我下个机会会更好。”宋冉自信满满地说,“桑稚,你理想的婚姻是什么样?”
“我的很普通,我抱着孩子,他拎着菜篮,我们一路走一路谈着喜欢的话题。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为孩子的将来操心。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不一定要有多富有,能够陪在彼此身边,相互分担生活的责任,就可以了。”
“咦,这可不太像两个高智商的人应该过的日子。你们应该眼里只有工作,不会有家庭的,真是匪夷所思,偏偏你们还结婚那么早,在最黄金的时光,还抽空生孩子。想不通,一对怪人。”宋冉咂了下嘴,“好的,准妈妈,早点休息,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在寂白没回国的这一阵,可以暂时把我当老公,撒下娇也是可以的。”
桑稚以笑声作答,两人又东扯西扯了会,才挂了电话。
她微躺在床上,不知怎么想起段嘉许临走前的表情,心里稍微有些不安,她话讲重了吗?
天气太闷热,她下床开窗。从家里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盏昏黄的街灯,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楼下的住户又开始弹琴了,今天有点怪异哦,通常琴声一般是傍晚时会响一阵,现在快半夜了。
琴声很忧郁,犹如温柔的叹息,却又带着一丝迷惘。但至少打破了夜的沉寂,让她不觉得那么孤单。
这一刻,思念如潮,卷着巨浪,一波波袭来,从头漫到脚,她好想好想远在瑞士的寂白——她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