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定会找到你
1899年年底,光绪二十五年。
今年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些,湖面已覆薄冰,枝头吊枯叶,稀稀拉拉的白雪飘落在地上
茶楼托了这场大雪的福气,来来往往的商客络绎不绝。
“政府真是荒谬!!为了再苟延残喘些时日,竟将广州湾轻易割与洋人!”
“是啊是啊,还允许洋国建炮台、驻扎兵丁,早晚要踩在我们头上,简直是不把我大清放在眼里!”
“大清要亡啊!要亡!”甚至有老者愤愤不已直言道,嘴里没个忌讳的。
同行的同僚连忙捂住他的嘴,恐引来杀身之祸,“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可讲。夫子慎言!”
文人学子们口中谈论的无一不是昨儿中午,与洋国签订的《广州湾租界条约》,将广州湾租与西方强国,作为停船趸煤之所,定期九十九年,条条框框足足有7条。
盛府前厅,外头大雪纷飞,屋内一个男子赤着上身跪在地上,背上已有深深浅浅的鞭印,深的几处正往外渗血,嘴里咬着发辫,饶是这般狼狈硬是一声不吭,身板立得笔直。
后院屋内,“老爷,你又何必和清山置气呢,他还小,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他哪能知晓,未必能懂你的心思。”
程秋兰是最心疼这个小儿子的,小的时候身体原因总是没有养在身边,一直由嬷嬷带大,两三岁自己身体好些才抱回来养在身边,从小这孩子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满肚子话也不知道跟谁说,就养成现在这般冷冷的性子。
但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也是有道理的,脑子聪明学得快随他爹,人家看十遍能背的东西,他读个两遍便能说个大差不差了。
“朝内如今局势动荡,前路不明,昨个儿又去签了这广州湾协议,有了这先例,岂非被洋人撕开了一个口子,外头那些眼红的,谁还不想来分块大饼?”盛彦看着前厅那倔如牛的身影,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难掩眼底心疼之色,到底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你又不是不知晓清山一直心仪淑婉,咱家虽不如萧家那般大富大贵,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撇下老脸去求亲萧老爷必能同意。你这般贸然送他出去求学,多半他也是因为淑婉多有不愿。”
盛彦不语,过会暗暗开口,“淑婉那丫头我看着也是不错,样貌才情品性俱佳。但萧家如今在朝中颇得陛下喜爱,那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兰娘,树大招风啊!这道理你不是不明白。”
程秋兰闻言轻啧一声,摊了摊手,“那你去劝清山吧,我是劝不动了,我这儿子脾性我是知晓,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你要没有扼住他的命门,即使你是他的父亲,他也未必会听你的。”
盛彦瞧了瞧天,也看着雪越来越大,再这样子跪下去,身子也要跪坏了!终究是心软,知子莫若父,心中也已有盘算,抬脚往前厅走。
“清山。”
“爹。”
“不肯去是为何,你倒是把你的道理讲与我听听,我听听到底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为了女子?”
闻言,盛清山缓缓抬头,自是知道盛彦这个女子暗指的是谁,此刻要是多提了她,必定会震怒,需得将她与此事撇清关系,思索片刻开口:“爹,淑婉确实是我思慕女子,虽我已认定这是我此生唯一要娶的女子,但与去不去无关,不全是因为她,洋国我并无道理去,我们自己的学堂夫子并不比那些洋人教的差,为何要上赶着去做这崇洋媚外之事?”
盛彦被这段话说的愣神,哪能不懂自家儿子的打算,简单一句便知道多半还是为了这女子罢,有些微怒大声呵斥道,“你!不争气的东西!简直是糊涂!萧家虽与我们盛家世代交好,萧家小女也确确实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佳人,但终究不是你的良配,终究是被捧在手心的心肝儿,日后如何做你身后的女人,助你成就一番事业!”
“爹!淑婉与那些深闺女子不同!”
讲到深处,盛清山也不碍于父子之间微妙的关系,缓了缓开口道:“爹,你只知是萧府宴席我第一次见淑婉,其实并不然,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她了…”
“您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刚回盛家不久,被别有用心的家仆带出去,被人犯儿绑走要挟银两。”
“多半是想一票干个大的好抽身,被绑的还有淑婉。”
“那么小的人遇到这种事,换做别家的小姐定是惊慌失措,喊破喉咙,可是这丫头倒是被绑的乖乖巧巧,不哭不闹,只是跟绑匪说,叔叔你且等等,我爹爹定会花重金来赎我。”
盛清山的思绪慢慢打开,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也被剜开。
郊外破旧仓库内,两个娃娃被捆在一起,看那衣着打扮,估摸着是哪家的少爷哪家的小姐,门口几个大汉身穿简陋麻布衣绕着仓库巡逻,机警的环着四周。
“大哥,这票干完,也好金盆洗手了。这可是萧家和盛家的两个宝贝,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才买通老妈子,给咱们捆来。”一个身高不到五尺,豆眼,方脸男子,对着面前坐在摇椅上,悠哉悠哉抽着大烟的男子殷勤道。
那烟雾缭绕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张凶狠恨的脸,两颊处一条约莫三指宽的刀疤尤为醒目,叫人不敢再瞧一眼。
“你tn的给我好好看着,要是这票干不好,你就提头来见!”刀疤脸一把揪住豆眼男子衣领,冷声喝道。
以刀疤脸马首是瞻的小罗罗见状,纷纷点头附和。
仓库内,盛清山迷迷糊糊醒来,头还有些昏昏的,动了一动发现手脚均被捆住,背后碰到一处温热,还有个人!
冷静片刻,从小嬷嬷教导,回忆刚才的情形,自己多半是被绑架了。
眼睛被蒙的严实,用耳朵听了听,四周似乎没有什么脚步声,手胡乱的摸索了一番,便寻到身后结头。
忽地,旁边软乎乎的女声道:“哥哥不必再挣扎了,这些绑匪儿,既给你捆起来,怎么会让你轻易解开呢,挣扎只会让我们两越捆越紧。”
声音的主人,盛清山大约也是能分辨,这大概是个三四岁的奶娃娃,看这冷静且习以为常的模样,怕是被绑了不止一次了,想到这盛清山不觉笑出声。
萧淑婉听到这声笑,不觉侃侃道:“这些人是不会轻易杀了你的,也怕你爹娘寻仇,哥哥你爹娘也是个大官吧,找到贼人轻而易举,咱们俩就好吃好喝的等着来赎就好啦。”
有个同伴照应,盛清山药效又有些上来了,只觉得脑袋昏昏成成,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耳边隐约听到奶娃娃在喊人:“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浑身好烫,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后面盛清山就听不清楚,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外头管事的赶忙来看看,摸了摸盛清山的额头,滚烫的吓人,大感不妙。
“大哥,这盛二郎好像发高烧了。这不找个大夫,恐怕要出人命啊!”
“找大夫?我们现在有钱请大夫,还用得着干这个勾当吗。再者你真当自己是活菩萨啊,喂他点水,撑到亥时就行了,他也就被接回家治了。”
萧淑婉听着那几个壮汉在窃窃私语,勉强听到几个词,揣摩揣摩意思,顿时明白,这是不找大夫了,这怎么行,别说亥时了,这身边滚烫的身子,一会就该烧糊涂了,这哥哥恐怕是撑不过一个时辰。
“我是萧参议的掌上明珠萧淑婉,这位哥哥一定身份也不凡,如若你们不给他医治,烧出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走出京都吗!他爹爹定会要你们好看!”
“不就是钱吗!我腰间有块上好的兔子玉,拿去当必定能当几个钱,找大夫足够了!”
萧淑婉说完顺势抖了抖腰间的玉,果真是一块上好的兔子玉。
刀疤脸闻言,这倒是好法子,如若真烧坏了这小公子,恐怕真的就要命丧在这儿了,赶忙让人拽下了玉去请郎中。
盛清山耳朵叽叽喳喳个不停,被人喂了两口水,眼皮还是沉沉的睁不开,耳朵能听到一些,好像是那奶娃娃在与歹人们争辩,还取了玉救他。
脑子里只记得“xiaoshuwan?”究竟是哪三个字??
盛清山你定要记住这个名字,她救了你。
定要记住她的名字…
定要记住…
盛清山服了药,只觉得头昏脑胀,梦里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周围是自己的熟悉的地方。
床边程秋兰正在低声抽泣,盛清山抬了抬睡麻了的手臂。赶忙安慰道:“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歹人绑了,回来的时候,已经烧的糊里糊涂,大夫说还好之前服了一些药,若是再耽误一刻,就是老神仙来都没法子了。”
“还好那些歹人有些良心还知道给你喂些药,你要是出什么事,娘也不活了,是娘没看好你,让你吃苦了。”程秋兰这几个时辰这心就没搁下,没说两句都以泪洗面,刚擦干泪,讲到此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菩萨面前好话说尽了,也算是老天开眼,二郎还能平安回来,已是最大的幸事。
“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没事了。”
“娘以后将我拴在裤带上,走到哪带到哪可好?” 盛清山看着程秋兰这哭的梨花带雨的,不觉心里头一暖,嘴上话也变得滑溜溜。
程秋兰闻言,扑哧一笑,苦巴巴的脸也算是开晴了“你这孩子…”
“今晚受了惊吓,早些休息罢,你爹爹已经去查那些贼人了,定不会让他们好过。”边说,程秋兰边帮盛清山掖了掖被窝。
看着程秋兰要走的模样,忙手伸出被窝,一把拽住,“娘亲,可否帮我找一样东西。”
“何物?”
“请所有城中当铺今日收到的兔子玉,明日都拿来与我瞧瞧。”盛清山在脑子里回忆了回忆,是那娃娃讲自己的兔子玉当掉,为自己寻的郎中。
“好,娘亲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办。”程秋兰把盛清山的手重新塞进了被窝,吹灭了窗边的烛火,合上门走了出去。
心头事落定,再加上今日惊吓,此时盛清山再也抵不住,一闭眼便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阳光还没撒进屋内,院子里便站满几大典当行老板,随身都领着皮箱候在此。
“劳烦各位掌柜的跑一趟,等下走请收下我府一点跑路费,小小心意,莫要推辞。”
盛清山这漂亮话一出,掌柜们哪个不是前仆后继把皮箱打开,把昨日收到的兔子玉,通通拿到桌上,供这盛家少爷好好选选。
盛清山看着眼前几十块兔子玉,长的都大差不大,顿感压力,有些失望,自己也没见过那块玉,恐怕是找不出了。
粗略的扫一眼,突然瞄到,右上角一块通透的白玉,似有鼓动般拿到手上把玩,此玉质地是上品,上头活灵活现的雕刻着一只兔子,温润的质感,摸两下就知道不是凡品。
眼尖的掌柜看着盛公子有兴趣的把玩着这块玉,忙解释道:“昨日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拿来典当,看样子好像不是他的,虽是上好玉,竟只求市面上一半的价格,多半是顺了主家的物件,着急忙慌拿了钱就走了。”
听这情形,倒有五六分吻合,将兔子玉翻个面,赫然一个“婉”字刻在下角。
“婉?”
“wan?”
正与她最后一字相符,是她的字?
定是她的玉!“掌柜的,这块玉我要了,请掌柜割爱相让,多少价我都照单全收。”
掌柜的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哪敢多要价,立马把当契掏出,以收价折给盛清山。
心里暗想,这玉收的值,赚不赚钱的不重要,往后在盛家也算是个熟脸。
盛清山拿手指一下一下抚着手心的玉,我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