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预演
时间拨回到十一天前,合公元2010年元月17日,还有二十几天就要过农历新年了。
海州市文化局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排练现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了几十人,把海州市下面的一个区文化馆点缀得桃红柳绿、恍若阳春。大家兴致勃勃地开始调琴试鼓,有个叫琪琪的女孩耐不住鼓声的蹿唆,众目下就翩翩起舞,当仁不让的当家花旦似。
“静一下,静一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家停下来循声望去,见是市文化馆馆长汪延东有话要讲。汪延东五十开外年纪,长着一个欧洲人的鹰勾鼻,亮亮的脑壳外加一双肿泡眼,汪延东见大家拿眼瞅他,一时如沐猴而冠的猴子不急说了,就见他淡定地薅了把头,慢慢地拧开茶杯,对着窗外斑驳的阳光晃了晃,又放在嘴边吹了吹,最后才劳苦功高临产期到了抖索着喉结道:“同志们,看到你们这么短时间一呼百应都能兵马齐就我感到很高兴,这充分说明什么?这充分说明我们这是一支能战斗的队伍,一支能吃苦的队伍,一支能拉的响的队伍,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队伍……老实讲,天气这么冷,又快要过年了,谁家没事?嗯?谁家没事?嗯?可是你们看,只要我一呼应,大家还不通通都来参加排练了……”
大家给他问住,纷纷撇嘴笑,笑他的文过饰非、辞不达意,好像大家是手榴弹,一拉就响。而他以前一贯不老实,从现在起他要老老实实做人,诚心实意待大家了。
汪延东见众人笑,开始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同志们,今年的春晚是我们文化局主办的第12届春晚了,整台节目跟以往一样,将在腊月28日在海州剧院演出,春节期间将在海州电视台综艺频道展播。届时,我们还将选送2—3个节目参加由市宣传部、市电台举办的全市春晚,和各个单位选送的节目一起同台竞技,为全市人民送去新年的良好祝福。今年,还跟以往一样,不请外面演艺公司和剧团,所有节目全部来自我们局自有节目,大家有没有信心?有,有就好。下面我来点下名,然后由方馆长分下工……”
“肖长山。”
“到!”
“耿志远。”
“到!”
“安琪。”
“到!”
“陈锁。”
“到!”
……
“王晓娟。”
下面没人应。
“王晓娟?”汪延东又重复了一遍。
下面依旧没人应。
汪延东又连着点了几个人名。又有几人没到。
汪延东有些不耐烦了,转头望向文化馆的韩璐,“小韩,你回头给这些没到的人打电话,问什么情况,如果明天还不到,就不用来了。演出嘛,就跟打仗一样,说到那打到那,没一点纪律怎么行?”
韩璐是个小姑娘,去年才到文化馆上班,忙拿起手机去隔壁打起电话。
方子涵接过话筒,就按之前的报名情况和汪延东事前商量好的节目安排给所有报名者分了工,文场哪些人,武场哪些人,说相声的哪些人,唱歌的哪些人,舞蹈哪些人,演小品的哪些人,一一排定。整台晚会初步定14个节目,涵盖器乐合奏、快板、舞蹈、川剧变脸、歌曲、相声、小品、舞狮等。
不一会,就听得偌大的文化馆三楼就热闹起来了:咿咿呀呀的嗓子吊起来了,鼓、锣、铲儿也咚呛咚呛咚咚咚呛响起来,笛子、萧、萨克斯、二胡、三弦、扬琴等管弦呜呜咿咿叮叮奏起来,腰和胯也急速地扭摆起来……
毕竟不都是专业演员,刚开始有点乱,方子涵报以一笑,眼睛努力睁着,灵魂却不安分地畅游太虚幻境去了。他想起昨晚的麻将——好端端坐荆明下家的李倩打着打着怎么就突然脸红了呢?他猛然想起荆明曾对他说过的话,就下意识挪椅子顺势低头一看,赫然见荆明正伸长腿,用脚在桌底下蹭杨倩的脚,真是盗亦有道,麻将还有调情的功用……方子涵吃了一惊,起身脸上极力云淡风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正魂游太虚幻境间,方涵一怔,眼角余光里见同事水琴正目光炯炯望他,顿时一激灵回过神来。水琴吊梢眉、黑眼圈,脸上涂满白森森的粉,衬得颧骨突耸,跟聊斋里的画皮似,让人见状嫌衣服空荡不暖和,她走在前面,让人不自觉跟着她脚后跟看,看是否洒下步步莲花。
方涵冷眼佯装不见,心里祈祷她千万别说话,她黄梅演员出身,常拎不清舞台和现实,喜欢拿腔捏调学琼瑶片——‘好好哦’、‘饭饭哦’、‘好感动好感动哦’……让人忍不住浑身直掉鸡皮疙瘩,他搞不懂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咋还那么矫情呢?天下男人并非都当她是宝贝。说话如此,做事也是,好像前世做女人不够,今生要加倍做女人。旧上海爱作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吧,却不能如人家作得恰到好处,嗲媚入骨,叫人爱怜。她没事爱拿着一个小镊子夹鼻孔和腋下的毛,老远看斜逸里坐着像躺着,躺着像睡着,伸腰撅臀如一汪水,时刻督促、蹿唆男人扑进去洗个澡,所以见她的人第一刻想起江南梅雨时的水草,想她不该叫水琴,该叫水芹才妙。其实男人眼里她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女人,不以为涂了粉就是白雪公主了,瞄了眼就是黑妲己了,乱放电就能电翻人走脱不偿命了。
方子涵的目光无处可去,耳边又传来汪延东瓮声瓮气的声音,只好顺眼去望,见汪延东正在训斥一个叫李响的老演员,伴奏的鼓点总是打的不准,不是快一拍就是慢一拍。他罗马人的鹰勾鼻子连喷气雾,如载满煤渣的老式蒸汽火车般轰隆轰隆进站;两手也不闲着,咔擦咔擦作响的火车连杆,频频往头上抓挠……方涵一时觉得他太像和珅——不,王刚——圆圆的脸,奸猾地笑,满嘴跑火车。想来和珅作为乾隆最信任的宠臣,最大的功夫是媚功和心思缜密了得,魅言偏能惑主,骄戾谕令一方。开始听同事背后喊他和珅,方涵还觉不像,现在越看越像了。
方子涵自汪延东还是文化馆副馆长就在他手下了,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汪延东先后又兼任市局副局长和党组成员,还兼着个文化馆馆长事无巨细。方子涵奇怪:汪三职并身,应该忙的皮塌神散头角峥嵘才对,怎么偏偏还身宽体胖像屠夫案头的滚刀肉似。常常有那么一幕,那滚刀肉肥腻的手不是暧昧地握女演员的手,手把手身并身纠正她们的动作,就是站在女演员背后瞅人家的身段是否严肃齐整,专业素养不亚美国百老汇王牌总监,敬业精神不输海州市春晚总导演。
开头两天正事没有,参加排演的演员们陆陆续续报道,等到齐了,大家一边交流说些闲话,一边置办需要的道具,余下时间,大家就练台步、熟悉台词。第三天方子涵接到通知,说第二天上午市领导来看望大家。
第二天一早,方子涵不敢怠慢,带着众人又是拖地板,又是抹桌子,好不易忙完了。
10点多些时候,楼下出现辆红色A4L和辆褐色雷克萨斯来,里面步出仨男俩女。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个秘书样的年轻人,两女孩则一人肩扛摄像机,一人手拿相机,分别是文化局的赵娅莉和电视台的美女记者江若凌。汪延东早恭迎下去,未几低眉陪着进来,口中不住说:我们大家欢迎,我们尊敬的曹市长来看望大家了。
众人一惊,先前还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哩。
掌声四下里噼里啪啦响起。
说是看望大家,其实就是坐一起开会扯闲篇儿。
随着镁光灯闪烁,闲话开始了。汪延东主持,一改先前的侃谈和嗯啊的腔调,恭恭敬敬汇报这次演出的筹备、组建和节目安排情况,显得温良恭让。接着是一道来的市文化局副局长杜长庚,他典型的国字脸,理了个二八分头,脸刨子刨过后又轱辘碾过不见一丝褶皱。半年前他从局长助理升任常务副局长,踌躇却不含糊,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典型的三段式,开头对曹市长百忙中来看望大家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热烈的欢迎,中间阐述此次演出具有怎样怎样的重要意义,说搞文化人的就是要有激情,要‘一心一意谋精品,激情燃烧干事业’,要‘40岁的人有30岁的心脏,30岁的心脏有20岁的激情’,最后重复开头的话。台下的方子涵听着颇意外,这杜长庚全然一把手的口吻,一把手赵朴高虽年纪大了可还没退。最后是那梳着背头的副市长曹光作重要讲话,他分管宣传口,兼文教卫,他有着北方人典型的的高大壮实,方头阔脸,颇有官派,在海洲声名遐迩。他目光巡视台下,到了方涵略一顿。方涵回他一笑。作为好友荆明的岳父,方子涵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在荆明女儿荆诗妍周岁那天见到他的情景。端坐高堂,显得气场很大,那会他不是副市长,是市政府秘书长。
重拾起地上的槟榔嚼一遍尔。
曹副市长是个背头,子涵记得在荆明家曾见过一次,还一起吃的饭,荆明的孩子周岁吧。他神情倦怠,说话有些巴磕,像初学乐器的人拉二胡,悭吝艰涩难入人耳。他一面目光温柔地注视下面的听众一面磕磕巴巴拉着,拉巴着这次春节文艺汇演对丰富新时期群众文化如何具有历史的、现实的、当下的重要意义云云。
正说的起劲,手机响了,他忙住口接了,紧跟着压低声音放耳边,一下不磕巴了。不仅不磕巴,还出奇地流畅起来——“哦,不要急不要急嘛,呃……我知道,我现不是正在开会,待会一散了我就去好不好?嗯,就这样。”说完把嘴巴左右递与人,“下面我还有个会,就先走一步了,长庚啊,还有汪局长,你们要抓紧排,认真排,到时文教卫这块演出可就全拜托你们了。”
主席台的人赶紧站起,躬身陪送出去,又是握手又是殷勤帮拉车门、关车门,最后两臂高高扬起作欢送状。那高高扬臂的动作挺滑稽的,怎么看怎么像举械投降。台下人目光远送。未几汪延东一人回了来,挠了挠几根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行为艺术家一般道:“那就开始吧,昨天发的台词大家都熟了没?”
都快十一点啦还开始什么啊?人脑又不是电脑,哪那么快就记住。大家嘴里轻声嘀咕。
演出组多半是以往的老演员,年年演,花狸猫上灶台,轻车熟路,呼啦啦就随着鼓呀啰呀铲儿呀的节奏就演开了。这是由两个街道民间剧团和下面一些社区临时演员组成的演出团队,汪延东就叫一个剧团的领班整体负责。那领班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姓郑,大家都叫他郑团长,佝偻着身子颠前颠后跑个不歇。排练的场地没再租市里的,市文化馆的房子几年前就拆了,至今没建好,原址被建成商品房卖了。当得知荆明所在的郡城区文化局下面有处文化馆闲着,方子涵就请示杜局长,杜局长又请曹市长给区文教打了招呼,最后临时在人家的地盘上来个资源共享。杜局长为此还在机关会上表扬了方子涵,说他遇事爱动脑子,机关就是个大家庭,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能省一分是一分,吃了喝了到肚里那是没办法。后来听说杜局长还改头换面把它作典型材料在市文化专题上发言,说什么近来房价涨得厉害租金也跟着水涨船高,国家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吃了喝了到肚里那是没办法省略没说,被换成‘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党性,忘了群众,忘了厉行节约的原则和传统。
方子涵继续面无表情看着那群红男绿女在鼓点的伴奏下抽筋似地扭着,觉得滑稽至极。特别有个小品,男子扎着头巾,一个还戴着顶不知从农村哪个旮旯亲戚处翻来旧毡帽,不伦不类的,企鹅般款摆着身子,跟游蛇一样;女的化着妆,随随便便在两颊涂满殷红的胭脂,旧社会赶场玩票的伶人似。到底是小城市,很多事不入流,心急火燎地尾追着大城市匆忙的脚步,气喘吁吁想跟上趟。
不一会就散了,大家一起下楼吃饭,约好下午一点半准时继续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