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4章 退婚
皇后娘娘端庄正坐在天宸宫正中的栾金宝座上，她的鬓角已生华发，眼珠也暗淡失去了光泽，。旁边赵贵妃朱颜绿发，装扮雍容，于皇后面前，只如娇花恰巧长在了大树旁。
自从惠成太子薨逝，皇后就病了，为了养病，宫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哲妃。哲妃是东周王的生母，不是贵妃胜似贵妃，据说当年皇帝要封她为皇贵妃，被她回绝了。
哲妃旁边是贤妃，贤妃虽然是南安王的生母，却是近年才被封妃，母凭子贵罢了。
贵妃旁边隔了一个座位，还坐着一个娘娘。苏辰常在宫中走动，大小妃嫔都打过照面，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娘娘。
这位娘娘半边脸容貌绝色，半边脸刀疤骇人，苏辰听过她的名字，她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明霞仙子。
赵贵妃脸色很不好，望着地上跪着的苏辰目露凶光，冷声道“苏辰，你可知惊扰皇后娘娘休息是何等罪过！”
“苏辰不是鲁莽的孩子，一定是有事。”贤妃娘娘努力张了张嘴，似乎鼓起好大勇气才开口。
旁边的哲妃很惊讶，贤妃向来除了吃什么事都不问不管，如今竟会替旁人顶撞贵妃了？看来，贤妃相当中意她这个儿媳妇。
这也难怪，毕竟是苏将军的独女。
“臣女不敢叨扰皇后娘娘休息，只是兹事体大，唯有请皇后娘娘定夺。”苏辰不卑不亢回答，微微抬眼对上贵妃的眼神，眼中笑意盈盈又傲气夺人。
贵妃不知怎的心中一颤，恼羞成怒道“人人都知道如今宫中诸事有我和哲妃打理，你就这般不懂礼数！来人，带她下去学一学宫规！”
“苏辰入宫已经过备案和通传，礼数周全，并无不当。”默默喝茶的哲妃突然开口，声音冷淡，话却公正。
“好了，有什么事便说，本宫累了。”皇后恹恹的开口，已经有些不耐烦。她很懒得管这些闲事，可她私心里喜欢苏辰这丫头，所以还坐在这耐心听她说话。若她的孩子还在，或许这丫头会是太子妃。
“臣女此来是请皇后娘娘下旨，为臣女与南安王殿下退婚。”说完，苏辰双手交叠，深深叩拜在地上。
退婚！
大殿里静默了片刻，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幻听了。贵妃冷笑“看来，验身已有了结果。”
贤妃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置信“一定是弄错了，皇后娘娘，妾身请求重新验身。”
哲妃道“为苏辰验身的嬷嬷可在？”
几个嬷嬷闻声进来，战战兢兢的跪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贵妃交代的事情办砸了，苏家也得罪了，如今怎样说都是死路一条。
“回话。”贵妃眯着眼睛，信心满满。
“回……回……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哲妃娘娘……奴婢还未能给苏小姐验身……”
“什么？”
众人脸色变化不定，眼神齐刷刷落在苏辰身上。
“臣女不守礼仪，独自外出，被歹人掳去，已经无颜面对浩荡皇恩，更自知配不上南安王殿下，所以斗胆请皇后娘娘做主，退婚。”
哲妃道“苏辰，遭遇山贼本是意外，只要验明正身，婚事如期，你当真不验了？”
苏辰道“臣女听闻，只有女子犯了有违人伦纲常的大错才会被验身。臣女丢了皇家颜面，辜负皇恩，若被退婚，臣女无怨。但臣女未犯错，亦未行不伦之事，验身之罚，臣女担不起。”
贵妃喝道“许你验身是已对你的宽恕，你却狡辩说未犯错！本宫问你，你独自一人深入荒林，去不毛之地，这不是失礼？这不是大错？”
苏辰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还请贵妃娘娘训导。臣女落入贼窝之时，遇见很多被掳去的女子。而华京城中五万人，女子大约有两万，平民女子十之七八。这些平民女子大都没有丫头小厮跟随，但这些女子受皇后娘娘熏陶教导，不可谓之无礼。这些平民女子为了生计，需要独自上山下田，独自穿街走巷，她们深信我大历朝廷，深信我华京治世太平，也被山贼掳走。
臣女左思右想，着实想不明白，臣女那日若带了丫头和小厮，是不是就不会落入贼窝？臣女在京郊只身游玩，是不是罪无可恕？”
满殿之人都陷入思考，唯有贵妃冷哼一声“你倒是会强奇夺理！你难道不知女子身死事小，失节事大！”
“你住口！”皇后虽然病着，但腕力不减当年，一掌拍在紫檀桌子上，上面的琉璃茶盏碎成两半。自从惠成太子去世，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后娘娘这样生气了。
“本宫要是没记错，华京县丞是你兄弟！华京都尉是你表兄弟！女子被贼人掳走，应怪贼人狡诈，怪守城不利，居然在天子脚下有这样一伙无恶不作之徒，赵氏，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
贵妃吓得花枝乱颤，哑口无言，呆了半天，才跪在皇后面前抽抽搭搭道“娘娘息怒！臣妾……臣妾……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的确是不知道！我大历官兵衙役费了多少力气才将那些贼匪剿灭，将无辜之人解救出来。当年太祖德慧皇后心怀万民，曾说，人命事大，万般次之。到你这里，人命倒成了草芥？”
“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贵妃心胸鄙吝，口无遮拦，罚禁足思过半年，带下去……”
贵妃被带下去，众人犹然恍惚，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唯有苏辰明白，皇后与皇上一同平天下守太平，这天下与万民都有皇后一半的心血。那些营营苟苟的小事，都不足以让皇后挂心，只有关系百姓的大事，才是皇后心口的逆鳞。
皇后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坐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被苏辰利用了！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
皇后目光凌冽逼人，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小丫头，对上苏辰坦荡荡的目光，兀自笑了。
“苏辰，你可知道退婚的后果是什么。”
“臣女知道。”
“不怕吗？”
怕？怕没人要？怕流言蜚语？怕苏家没落？她金甲麒麟将军之女，世代忠良的苏家之后，苏辰，向来什么都不怕！
苏辰沉声答“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明日之日何烦忧。臣女不怕。”
“你父母可知道这件事？”
“皇后娘娘是天下臣民之母，娘娘定夺最为公正。”
“好！苏辰，你自己选的路，希望你不要后悔！本宫也累了，都散了吧。”
苏辰出了天宸宫，看一路上宫人都悄悄瞅她，知道旁人心中肯定在议论她。宫中消息传的极快，恐怕还没等她回家，京城就传遍了。
有人喊她。
苏辰回头，离老远冲来人行礼，是刚才也在天宸宫里半面脸上有伤的明妃。
“百闻不如一见，我常听灵衣说起你，你果然与众不同。”明妃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和传闻一样，明妃无宠，妃位也是皇后看在她母家的面子上封的。明妃大步流星过来，走的很快，是用了轻功的缘故。到了苏辰面前，明妃很用力的拍了拍苏辰的肩膀。若非习武之人，这一掌下去，苏辰就跪下了。
苏辰淡淡笑笑“娘娘不要调侃臣女了，臣女这般任性妄为，蠢的厉害。”
明妃冲她眨眨眼“皇宫有什么好的，和坐牢差不多。我看你刚才从容不迫，一点不伤心，是不是失节之事子虚乌有？”
明妃如此开门见山，倒让苏辰摸不着头脑。宫中势力盘根错节，人心难测，苏辰不得不谨慎。苏辰装起糊涂“娘娘何出此言？”
明妃没说话，仔细端详苏辰的脸——五官大气端正，面容白皙，眉眼中英气逼人，一颦一笑间与皇后有莫名相似之处，虽未倾国倾城，但也一眼难忘。
见惯了宫中美貌，这张脸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明妃看了又看，忽然抬手抚摸自己脸上的疤痕，笑了“你武功不低，应该已经有天权境界，对付几个土匪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我看你身上脸上都没有伤，应该是全身而退吧。”
苏辰这才想起明妃的传闻。
明妃本名玉明霞，落霞派掌门之女，曾是叱咤风云的江湖英雄，她为了一个村庄与几百村民，她与山匪恶战，脸上落下了那道疤痕。
若没记错，玉明霞那时应该也才不到二十岁。为了救毫不相干之人，毁了容，废去一身武功，值得吗？
就如她，不自量力去救人，值得吗？
苏辰本不是喜形于色之人，或许想这问题想的太认真，让明妃看穿了她的心事。她没问，明妃却回答了她“值得。至少……我不曾后悔。”
“苏辰，去外面看看吧。你不像我，注定要做笼中鸟，你还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学那些没志气的女子，将自己困在家宅后院。外面的风景很漂亮，形形色色的人也很有趣，等你去看过就会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这里的一切，皇宫、皇帝、皇权，一切都不算什么。
明妃望着苏辰，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透过苏辰，看见了年轻的自己。苏辰没有回答她，她停下来看着面前的路。这条甬道已走到了尽头，往左走是出去，往右走是深宫，她们不能再同路了。
明妃晃神片刻，也意识到了，她冲苏辰笑笑，恋恋不舍的往回走。走出两三步，明妃似乎想起什么，猛然回头“别学你师父。”
看着明妃落寞离去的背影，思味明妃的话，苏辰心中五味陈杂。
她的师父，旁人口中的聂夫人，名字叫年花染。
八年前，二十岁的年花染也如苏辰一般，是个骄傲的女子。她手持净邪剑，只身去玉台城中与天下江湖豪杰比武，一剑席卷半城风雨，凌空而动，引得在场百姓以为菩萨下凡，悉数跪拜祈愿。她剑法超群，赢了无数英雄好汉，在英雄榜上独占一席之地，江湖人称剑家仙子。
七年前，皇帝下令赐婚她与聂非，从此世上再无年花染，只有聂夫人。
五年前，战场上传来聂非身死的消息，聂夫人不肯独活，自尽于火海之中。
这些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故事。
而事实是，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并不和睦。是年花染一腔痴情，做尽贤妻本分，又在聂非死后，随他而去。
明霞仙子也好，剑家仙子也罢，她们这一生，都没得选。
可她苏辰，尚有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