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6章 慈姑
夜空，火光冲天。
高头大马上，领头人喊道：“林稹蓄意毒害老夫人，以免庸医再次害人，将这林家医馆给我抄了，馆内一切财物充公！”
霎时间，一群侍卫宛若决堤洪水一般涌进林家医馆，翻箱倒柜，“扑棱当啷”——晾在院内的药材一簸箕连着一簸箕掀翻在地，乱作一团。
“你们做什么！”慈姑从屋内冲出来，冲着院落里的人大声叫喊。
立即有两个侍卫上前，抓住慈姑的胳膊，将她反手扣住，压倒领头人面前。
“放开我！放开！”
“老实点！”抓她的侍卫加了把手劲，叫她完全动弹不得。
“头领，林稹的女儿如何处置？”
头领瞥了一眼慈姑，轻飘飘说道：“卖到陶然楼。”
陶然楼是个什么地方，在场之人无不心知肚明。
可好歹也能捡条命。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年轻侍卫上前拱手。
“可是……头领，她年纪尚小。”
还不待头领说话，扣押慈姑的侍卫已斥道：“林稹可害死了江大人的母亲！首领宽厚，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才留她一命，怎么？你敢质疑头领？”
年轻侍卫低下头，“不敢。”
头领居高临下，垂手指了指年轻侍卫，“那就由你做这件事，将她卖给陶然楼的老鸨。”
年轻侍卫应着头皮接下差事。
路途颠簸，慈姑横着身子趴在马背上，这让她几欲呕吐。
头晕脑胀下，慈姑奋力保持清明，开口问身后的侍卫，“哥哥，我爹究竟怎么了？”
“你爹害死了殿前司公事江大人的母亲……已经被江大人斩杀了。”
小女孩哀嚎大叫，在夜市中的欢快叫卖中撕心裂肺。
慈姑嘴里叫着爹爹，挣扎不已，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重新放回到马背上。
“不可能！我爹绝对不可能杀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爹爹……”
慈姑哭了一路，抽噎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
侍卫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好在头领饶了你一命，你好好活着。”
林家医馆本就离陶然楼不远，马儿跑得再慢，现下也已到了。
眼前的三丈高楼就是陶然楼，贵胄的温柔销金窟，来来往往、穿梭其中的人络绎不绝，
夜色中，烛火摇曳，将这栋楼衬得愈发旖旎瑰丽，还有丝竹声从中溢出。
侍卫勒紧马绳，将慈姑放下马。
“哥哥，你放了我吧，我爹是被冤枉的，我要替他伸冤……”
慈姑从怀里掏出一锭下午刚得的金元宝塞到侍卫手中。
侍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金元宝，讶异一个小小的医馆，哪来的那么多钱。
“求求你了，求求你……”
小女孩还在地上不断地哀求。
年轻侍卫有些动摇，也许他该做件好事，放她走。
这个想法他的脑海闪过，只有一瞬，他坚决地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行。”年轻侍卫坚决摇头。
林稹害死了江大人的母亲，江大人虽然饶了林稹的女儿一命，但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更何况他刚加入敬林卫不久，今日的事本就是头领对他的试探。
慈姑突然止住了哭声，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自顾自地走向陶然楼的大门。
侍卫惊讶地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紧跟其后。
楼边站着一位姑娘，大约二八年华，吊眼樱唇，面容姣好，鬓边簪一朵海棠花，人和声音都似这朵花一般娇美。
“何公子今日的诗真是极好，精妙绝伦，恕如嫣不能远送了。”
“如嫣姑娘快快留步，明日，明日我再来与如嫣姑娘喝茶吟诗。”
酩酊大醉的男子被两个小厮架着他走远，时不时回头冲如嫣姑娘摆手。
如嫣闪身拦住慈姑的去路，“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家吧。”
年轻侍卫上前一步道：“叫你们妈妈出来。”
“军爷，你叫妈妈作甚？我看您也是体面人，家里怎么也不会缺一双筷子，这天色已晚，您还是赶紧带这个妹妹回去吧。”
“少废话！”侍卫面上由羞转怒，原先的恻隐之心荡然无存，只想快些办完事回去交差。
这时，楼中蹿出来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上前抓住慈姑的胳膊上下打量，啧啧道：“哎呀，这水灵灵的小姑娘，看上去可真是招人疼得紧的呀，哎呀呀，这胳膊这腿，长大了不得了的呀。军爷，你是要把这个姑娘放在妈妈这里养？你放心了好的呀，妈妈我是个心善的人，一定会当亲女儿看待的呀，不过，这姑娘太小了呀，在我这里少不得要白吃白喝养两年的呀，现在生意难做的很，妈妈我有那么多女儿要养……”
侍卫打断道：“好了，银子你看着给就行了。”
“哎呀，军爷，像您这样心疼妹子的人少见的呀。”
侍卫接过老鸨给的钱，有些惭愧地看了眼慈姑，见慈姑置若罔闻，侍卫觉得自己的一腔好心付水东流，也不再留恋，转头翻身上马。
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慈姑进楼，“乖女儿，你往后安心在楼里住着好了呀，只要你听妈妈的话，妈妈是拿你当亲女儿的呀。”
楼外，丫鬟模样打扮的女孩道:“如嫣姑娘，外头风大，您身子不好，赶紧上楼去吧。”
如嫣看着老鸨拉着小女孩进楼的背影，轻轻叹息，“没能救下她。”
“姑娘，您还是想想您自个儿吧，赶紧将病治好了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的脏病，就算治好了，不过两三日又染上了，哪里是个头？”
丫鬟默了默，上前搀着她的胳膊，岔开话道：“姑娘，咱们上去喝药吧。”
陶然楼里新来的姑娘，老鸨总会将人先关进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用尽手段百般恐吓后又亲自端茶端饭，软硬兼施，这一套下来，无有不听从她的。
慈姑被捆住手脚，歪在柴火堆旁，黑暗中，一双泪眼大而明亮。
如嫣推开门，外头的光线瞬间点亮屋子。
老鸨一双眉毛扬起，见来人是如嫣后，稍稍压制住怒气。
如嫣看着老鸨笑道，“扰了妈妈了，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妈妈，我房里还缺个伶俐的丫头。”她转头看向慈姑，“这个嘛，看上去倒是个机灵的。”
老鸨看了看慈姑，这丫头长得还算不错，她只需费心教养些琴棋书画，假以时日，也不失为一棵摇钱树。
若是给了如嫣，那可不就泡汤了。不过，如嫣风头正盛，她开口要人，也不好一口拒绝。
见老鸨默不作声，如嫣微微侧首展颜一笑。“这妹妹看模样还不足十二岁，难道妈妈舍不得？想留在身边多养几年？”
老鸨闷闷，心中很是不舍。
不过也确如她所说那丫头还太小，万一出什么事就得不偿失了。
倒不如先养在如嫣那里。
略略思量后，老鸨抬手扶了扶鬓上的大朵芍药花，狠了狠心，笑道：“如嫣喜欢的，都拿去好了呀，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一口吴侬软语，听得人毛骨悚然。
如嫣强压下浑身林立的寒毛，屈身行礼，“多谢妈妈割爱。”
老鸨忙搀她起身，“哎呦，一个丫头而已，只要我的乖女儿开心，妈妈金山银山都给你搬来呦。”
老鸨转身看向慈姑，“你这丫头人小小的，福气可大哩！多少人为了见如嫣姑娘一面一掷千金，小丫头，好生伺候好我女儿，不然可别怪妈妈我翻脸不认人。”
慈姑木讷地点头，抬头看向如嫣。
如嫣上前拉了她的手，出了屋子。
一直到了如嫣的屋子，慈姑“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扯着嘶哑的嗓子道谢。
“姐姐，谢谢你救我。”
“我只救得了你一时，说不准哪天老鸨就变卦了。”
“我不怕，我爹说过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法子的。”
丫鬟彩云放下药碗，插话道：“那你爹能有办法救你出去？”
“我爹死了。”
“啊？……对不住。”
慈姑摇头。
如嫣抬头看了她一眼，“你爹说得对，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样的坎过不去。要记住，在这楼里，当个无声无息的人才好。”
“姐姐，我知道不应该再麻烦你，可我不甘心我爹就这么白白死了，你能不能托人跟卫小姐说说话，让她救我出去。”
“卫小姐？是太师府那个要办女学的卫小姐吗？”慈姑点点头。
“人家高门大户的，她会帮你吗？”
“她能在大街上救一个小乞丐，一定也能救我的。”
如嫣思量片刻，点头应了，“不过他们高门大户，我们没有拜帖，又是这样的身份，不敢去府上贸然造访，只能在卫小姐出街游玩的时候，找机会说上一两句话。”
慈姑重重点头，“姐姐，多谢你，你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如嫣笑了笑，“你快起来，一起来吃饭吧。”
慈姑觉得自己像是做梦，白日里她还在家中吃云片糕。
就一转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
小小的身体再也扛不住沉重的灾难，“扑通”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