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棺
我们这些保安队的,谁没有几寸狼心豹子胆?又有谁会在意一个老道士的叮嘱呢?九叔说棺材别沾水,我们的任务偏偏是往江边码头送,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
好巧不巧,我就跟在死人棺材的马车旁边,总觉着全身上下不舒服,刚才九叔摸过渗血的地方,感觉开始滴血了。但我当时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充其量就是看见闹出人命心里有些发虚。
好在十几里平路不远,马车颠簸着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这条河叫通江,往南走汇进珠江,然后流到南洋,就是这么一条水道,不知道连接了多少阴暗的商贸勾当。我刚当上稽查队长时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来盘查通江两岸的码头,抓抓偷渡查查走私,这儿也是油水最丰厚的地方之一。
这么晚了,6号码头果然亮着灯,一艘帆船停靠在码头,远看几个搬运工正靠在船舷边抽旱烟。
看见货到了,八九个搬工不等卢疯子使唤,把烟斗一掐插进屁股后面的腰带,工长又从包里摸出一盒“仙女牌”香烟,先给卢疯子点上,再一一派发给我们这些手底下的弟兄。
“卢团长您怎么亲自来了?”工长乐呵呵道。
卢疯子深吸一口烟,指了指我然后边吐烟尘边说:“带一带我手底下的兄弟。”
工长笑嘿嘿奉承道:“您可对兄弟们真上心,只是大半夜的,辛苦您老人家了。”
“别说他妈的这么多废话。”卢疯子吸了一口烟,靠坐在栈道栏杆上,“上货吧。”
工长随即吩咐手下壮汉开工整活。
因为都是简易棺材,里面是薄薄的松板木,外面刷的黑漆,这样子成本低也便于抬卸,连人带棺材两个壮汉不费力就抬走了。
卢疯子正和漕运长聊着天,我和师爷在一边算账和办理航渡手续,只要这批货一靠岸,就能净赚一万多大洋,这一万多大洋之中有三成归公家,七成便落到了我姨父口袋里。而这样子的生意几乎每月都会有一次,要知道那时候的穷人家一年才花销二三十个大洋。
办手续的同时我也瞟了一眼印着戳子的验货单子,有“生猪”、“出口工艺品”、“药品”、“烟花”等等,翻译过来就是人头、文物、鸦片、军火…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商会的不同老板,那时我才知道这条船承载了旧时中国的经济命脉。
突然一声脆响,惊得我们视线统一,就在栈道口,两个壮汉手一滑,棺材落了,一头悬在栈道边儿,另一头被工人抬举着,很吃力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漕运长急忙小跑上前询问。
脱手的那位小工愣愣地摊开双手,“老大,有…有血…”
漕运长一看,摸了摸棺材角,锤了两下棺材,确信里头没什么动静方才回头看了一眼卢疯子,“团长…这…这?”
很明显老练的漕运长已经知道了棺材里装的是一头死货,放死货上船是不合规矩的。
卢疯子本来想鱼目混珠,只要他把十二个人头送上船,至于死活都不管他的事儿,但是既然被看出来,他瞬间也不好解释,少个人头就少一成利润,商会就要支一些闲言碎语,到了县长那里又得挨训。
我当时就站在漕运长身后,想着该我表现的时候了,灵机一动对漕运长说:“准是生货来月事儿,没什么没什么。”
卢疯子白了我一眼,什么月事能大到流一片,真是说谎也不打草稿。漕运长愣了半许,看了一眼卢疯子,又看了一眼我,圆滑道:“还是钱队长有见识,那没事儿了赶紧擦擦抬上船。”
卢疯子笑了,原来不管你的谎言有多离谱,心照不宣地搪塞过去,才是有效社交,漕运长是知道卢疯子脾气的,宁愿担了这死货,也不敢当众损了卢疯子的面子。
我们三人都笑了笑,正准备回头吩咐工人抬走时,扶着棺材一头的壮汉手没了力气,一松劲儿棺材整个儿滑到河里去了。
还好差不多是在岸边,水下都是碎鹅卵石,棺材淹了半头,还露着半头在外面。
“你他娘的没用的东西!”说话间卢疯子的手又摸到了警棍。
工人躲到漕运长身后,喃喃喏喏地说了几句什么“太重了…”的什么话,像是吓傻了。
卢疯子不想给工人计较,使唤其他工人赶紧下水把棺材抬上来。四个壮汉跳到水里,一起发力,竟然抬不动。
“怎么了?”漕运长问。
“老大,这…抬不动呀…”工人齐声抱怨。
卢疯子攀在栏杆上用警棍指着工人吼道:“他妈的你们没吃饭是不是?”
工人苦着脸对卢疯子道:“真的没骗您我的团长老爷,太重了就像是塞满了生铁一样。”
“生铁?妈的巴子哪儿来的生铁?”卢疯子就不信一个死婆娘能有多重,“阿和阿彪,还有你,还有你你,都给我下去抬。”
于是我看见阿和又带着四个兄弟跳到水里,八九个大男人撸起袖子,围在一方薄棺材周围,十七八双手,依旧没有把棺材抬起来。
棺材静静地躺在水里,如果当时你用柚子叶沾清水擦拭眼睛,就可以看见一个女人骑坐在棺材上面,低着头,脸被头发遮住。
这些都是后来林秋生告诉我的。
胡师爷是有几分信的,又想起刚才九叔说的话,我发现他的嘴角有些抽搐,只要师爷一紧张,他的嘴角连同他的八字胡就会抽搐。
师爷道:“要不…要不打开看看吧?”
卢疯子回头道:“有什么好看的,死活也得给我搬上船送走!”
夜越来越深了,河风冷得让人背脊发凉,脸上一层露水,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卢疯子看了一眼怀表,眼看时辰耽搁不起,便让所有人都整活起来,使铁钎麻绳等工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强行把棺材从水里吊起来。
前前后后多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将十二箱货装上船,我们这些兄弟们也才松一口气。看着离岸的货船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这些姑娘们的命运该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