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覺得沈期在吃醋。
不是她的錯覺,而是去宮城的一路上,沈期都沒跟她說一句話,光是沉著臉,想聽她解釋似的。
宋琬實在不知自己有什麼好解釋的,沒再哄他,倒惹得沈期越發生氣。
他終究是按捺不住那股不安,在宮門前攔住了她:“他是你什麼人?”
宋琬停住步子,無奈解釋:“是下官的老師。”
沈期盯著她,眉心皺起:“哪有師生手攥著手,貼在一處的?”
“你們分明就……關係匪淺。”
宋琬貨真價實地愣住了。
她下意識想反駁他,證明她跟謝知衡清清白白,又很快反應過來,她這是把自己當沈期的妻子了。
不然她有什麼必要同他解釋,有什麼必要哄他?
宋琬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難言,不知是在替自己尷尬,還是在替沈期。
他的話也挺奇怪的,她明明只是一個御史,還是男子身份,沈期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佔有慾,還能管上她的事了?
這吃醋吃的,宋琬還真要以為他好男風了。
她不禁捏了捏額角,一時不知怎麼答。
可她的猶豫落在沈期眼裡,全都成了默認。
他忽然泛起一絲不忿,就好像本該屬於自己的物件被搶了去,他還不能名正言順地拿回來。
畢竟他們之間又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侯爺和下官,往親近的地步說,也只是互不交底的友人罷了。
可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目光已經移不開她了。
更不能容忍她對旁人,比對他更親暱。
沈期只覺一陣頭大,莫名委屈地看向宋琬,是了,她憑什麼對他親暱?他在她那兒又沒有名分,旁人在她那兒,至少也是恩師。
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早就把她當女子對待了。
沈期很煩悶,實在沒興致說話,宋琬又在承天門外把他攔了,叫他本就憋屈的情緒,雪上加霜。
“侯爺,下官自己去刑部就好,您就不要屈尊了。”
沈期不理解:“這算什麼屈尊?你是不是不願跟本侯待在一處?”
宋琬想到待會兒要威脅張遠春給她寫供狀,自是不能帶上他,可他今日看著脾氣不好,非要她給個說辭似的。
她只好無關痛癢地扯謊:“您身份太貴重了 ,親自前去,倒叫他們興師動眾。”
沈期最不喜歡她浮於表面的搪塞,剛想拆穿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心思一沉。
她該不會是故意避著他,同他疏遠吧?
就因為他懷疑了她跟謝知衡的關係,她覺得他眼尖,瞧出了他們之間的端倪,怕他再接近她,會看穿她的女子身份?
沈期沒來由地心塞,再看向她,眸中全是複雜的疲憊。
甚至有一瞬間他就想開口告訴她:“本侯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不會害你,你真沒必要躲著。”
可等他真的喊住她,又沒忍心說,免得她覺得他窺探欲過重,被嚇得膽戰心驚。
他只是眸光黯淡地剜了她一眼:“那你去吧。”
宋琬攥緊傘柄,知道他不高興。
但她著實不能跟他說太多,他若知道她要做什麼,很輕易便能認出她是宋琬。
可他是很討厭宋琬的,不僅嫌惡,而且提防,如果叫他知道她在府裡府外這般演戲,一定會勃然大怒,認定了她算計利用他。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會親口告訴他的,一定會的。
她會把去留交給他。
但絕不是現在。
她抬起頭,神色複雜地對上他,不好再多言:“下官謝過侯爺,下官告退。”
*
宋琬隻身進了宮城。
刑部大牢關著無數欽犯,最有爭議的自是吏部張遠春,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如今竟然無罪復職了。
她很快站在了牢房門口,屏退眾人。
張遠春見著她,就像見到了親爹活菩薩,不顧腳上戴著鐐銬,跪著就爬過來:“謝大人,謝大人,趕緊把下官帶出去吧!”
“下官思念太子殿下,簡直是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啊!”
“當然,下官也,也很思念您,要不是您幫下官斡旋,那些賑災銀啊,嫖資契據啊,都沒法說了,下官可真給他們冤枉死了!”
“像您這樣撥亂反正,清正端方的御史,整個大景朝也沒幾個!”
他吹捧了宋琬一大堆,眼巴巴地湊到柵欄跟前,就等著她開門。
誰料宋琬轉了轉手腕,忽然扇了他一巴掌。
張遠春臉頰劇痛,完全被打懵了,卻改不過狗腿的習慣,趴著堆笑:“大人這是何意,敢,敢問下官哪裡得罪過大人?”
宋琬懶得跟他繞彎子,直接塞了紙筆給他:“十二年前成王謀逆案,為何會牽扯到宋荃一家?”
“本官應該沒認錯,你就是那個慣會模仿字跡,殺人無形的小人。”
“說,當年宋荃跟成王的信件往來,是不是你偽造的!”
張遠春嚇得抖如篩糠,哪知道還有人翻這陳年舊賬,腦子都快轉不動了:“是……不是,不是!大人明鑑啊,不是我!”
宋琬冷笑:“那是誰?如果你不知道,今天就死在牢裡算了。”
張遠春惜命得不行,差點屁滾尿流:“下官知道,知道!是瑞王,瑞王找人做的!”
“大人,大人您想要什麼?只要您把我帶出去,我肯定配合的,您既然得了太子殿下青眼,跟下官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下官自然馬首是瞻!”
宋琬示意他寫狀紙:“把瑞王當年做的事交代清楚,全寫下來,本官立刻帶你出去。”
張遠春點頭如搗蒜,跪在地上寫,還不忘跟她同仇敵愾地罵人:“瑞王真不是東西,從前拿下官全家性命相逼,害得下官天天在外頭當狗!”
“幸好如今跟了太子殿下,腌臢事都少多了。”
“大人,您,您是不是宋家的……您放心,下官絕對沒有打探的意思,只是下官實在冤枉,就算是當年也沒想過害人啊。”
“全是生活所迫,若不是逼不得已,誰會鋌而走險替人辦這事!”
宋琬眉頭緊鎖,只覺得他吵鬧,呵斥道:“閉嘴,抓緊寫。”
張遠春脖子縮得一哆嗦,猜她是宋荃的兒子宋瑜,長大了蹚回來復仇了。
瑞王也是活該,當年為了把自己跟成王扯開,硬生生獻祭了宋荃,宋荃一介孤膽直臣,實在待瑞王不薄,可真造孽。
他搖搖頭,埋頭寫狀紙,絕口不提自己的業障,一股腦推給了瑞王。
宋琬盯著他洋洋灑灑,半真半假,心裡冷呵。
直到墨痕閃爍,罪狀列了三四條,她才俯下身來,細細看去。
張遠春還在油嘴滑舌:“大人,下官寫得……”
他咧開的嘴忽然僵住了。
一道利箭破空而來,直直捅穿了他的喉管。
鮮血濺了宋琬一身。
她不敢置信地盯著張遠春,脊背發涼,幾乎是下意識地抓過狀紙,塞進衣襟裡。
有人來滅口了!
這牢裡有瑞王的手下,聽到張遠春將當年之事供認不諱,直接結果了他!
宋琬趕緊站起來,還想著保住張遠春的命,好給她寫完。
可角落裡又躥出來三支飛箭,扎向張遠春的心臟。
還有一支警告似地射過來,刮傷了宋琬的臉頰。
她沒法管了,什麼太子囑託,什麼人證物證,她得先活著出去!
宋琬跌撞著爬了幾步,身後飛箭掠過,寸步不離地追著她。
她根本沒空回頭看人,想都知道是瑞王滅口,如果棋行險招,今天就會順手殺了她!
她不要命似地衝鋒狂跑,直到停在衙署廳堂,桌案後頭坐著幾個司務,還在渾然不覺地看卷宗。
宋琬直接奪走了那人手上的茶:“有賊人刺殺張遠春,速去捉拿!”
幾個司務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去找護衛捉人,宋琬一陣後怕,直覺自己還有生命危險,不能停留。
她片刻不停地往外衝,刑部離都察院很近,她悶頭在傍晚的風裡,不敢停下一步。
天快黑了,宮道上的燈燭次第亮起,火光卻微弱。
宋琬忽然有些懊惱這次的貿然,瑞王一定發現她了,之前從南郡回來,還以為截了章存若的密報,她暫且是安全的。
可經過劉惠的事,她早就被瑞王盯上了,如今又在牢裡跟張遠春掰扯舊事,她的身份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大不了魚死網破吧,她再也不要什麼徐徐圖之。
宋琬想著,就算她死在這宮城裡又如何,本來十二年前,她就該死的。
她大口喘著氣,雨後的磚石滑溜,身前是深深淺淺的積潦。
宋琬一個脫力,直直摔倒在了水坑裡。
然後她看見一隻白皙溫潤的手,安安靜靜地伸在她眼前。
袖口是卷紋的雲鶴,暗繡兩儀。
宋琬愣怔片刻,恍惚般地跪在泥濘裡,沒敢把手交給他。
她的手掌沾了血水,有點髒。
沈期卻不由分說地拽過她,幾乎是把人帶進懷裡:“出事了。”
宋琬滿面血汙地看著他,眼眶裡有碎玉般的珠淚搖晃:“侯爺,張遠春死了。”
沈期心一沉,沒先問她緣由,手指已經碰上她帶血的臉頰:“你受傷了。”
他扯出雪白的裡衣袖子,極輕地擦在她面上,眸色極暗:“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