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水鎮這麼多天,小夭都快把顓頊還在五神山的事忘了。小夭一聽侍女來報,差點嗆著,口中含的茶水盡數吐到了地上,嚇得傳信侍女連連磕頭謝罪。小夭笑著扶起侍女,安慰道,“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倒好氣,嗆了水。你去請哥哥過來吧。”她又指著地上的水,對一旁的侍女說,“你去把這裡收拾一下,讓珊瑚進來。”侍女領命,片刻後拿來布巾水桶,把地板收拾停當後退下。
珊瑚隨即進到殿內,問小夭有何吩咐。
小夭坐到矮榻上,珊瑚拿了軟墊給她靠著。小夭道,“珊瑚,待會哥哥來,你就在我身邊站著不要離開,記住了嗎?”
珊瑚應了,恭順地立在小夭身側。
很快顓頊就到了。
一進殿,顓頊便看到小夭靠在矮榻上吃點心,他笑著說,“吃什麼好吃的呢,分我一個。”說著走過來,從小夭面前的碟子裡拿了一塊桃花酥。
小夭站起身,行了一禮,“哥哥,好久不見。”指著一旁的軟榻,“哥哥快坐。”珊瑚也拿了個軟墊給顓頊。
小夭自己坐下,舒舒服服地靠在矮榻上,繼續吃點心。
顓頊嚐了口手裡的桃花酥,“這酥真不錯,外皮酥脆似有幾十層,內陷細膩甘甜卻不齁。”
“想不到哥哥這樣懂點心。”小夭吃完手裡的點心,端起茶杯,“哥哥,這麼晚了怎麼有空來我這?”
顓頊沒答,他一進來就聞到了滿屋藥香,便問道,“你在熬藥?”
小夭笑著點頭,“反正閒來無事,給父王制些調理的丸藥。”小夭當然不會說,她還給相柳制了毒藥,正在小吊子裡文火熬著。
想到相柳,小夭臉上自然現出笑容。顓頊誤以為這笑容是因為自己的到來,也高興起來,“小夭,你一去清水鎮這麼多天,我一聽說你回來,便立刻來見你了。”
“還是哥哥惦記我。”
“我當然惦記你,”顓頊想湊到小夭跟前,可礙於珊瑚在旁邊,只好停住,“這麼多年來,我只想著每天都能見到你,守著你。可沒想到,才剛與你相認,你就又離開這麼多天。”顓頊看著小夭,目光灼灼。
小夭被顓頊看得不自在,“哥哥,我今日怎麼沒見到阿念?”
顓頊斂了神色,“阿唸啊,她去瀛洲島外的水軍大營巡營去了,過兩日便回來。你想她了?”
小夭點頭,若說這五神山上,她最惦念的人就是俊帝和阿唸了。聽說阿念去巡營,小夭多少還是有些驚訝的,上一世,阿念披戰袍上戰場是情勢所迫,這一次,並不是戰時,父王也正當壯年,本不用她去做這些。
“是父王派她去的嗎?”小夭提出疑問。
“她自己要去的,阿念這孩子長大了,從前只喜歡玩樂,從不關心朝堂軍事,這兩年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對這些上了心,這不前幾天見禺疆來述職,聽了些有關瀛洲大營的事,便求師父派她去巡營。難得她一個姑娘家喜歡這些。”
“喜歡?阿念喜歡什麼?”
“你剛回來還不知道,這些日子,阿念喜歡上了兵器,去年她派人找來金天氏的鑄劍大師,給她量身定製了一柄寶劍,用來鍛造的寶石就有十幾種,據說還要十幾年才能打造出來。”
小夭暗暗稱奇,想不到阿念竟成了這樣一個女子,真是讓她刮目相看。想到自己靈力低微,除了箭術別無所長,感嘆道,“可惜我的靈力全沒了,若我還是像小時候那樣靈力高強,一定也要像阿念那樣學一樣兵器,修煉靈力,說不定還能修個五靈俱全呢。”像我爹爹那樣。小夭在心裡想,但這話他永遠不會對顓頊說,她只希望顓頊永遠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誰。
顓頊聽完小夭的話,也傷感起來,“小夭,你還沒對我說過,你為何靈力全無。小時候,整個軒轅山的小孩都打不過你,我被人欺負了,還要你替我打回去,揹我回家。”
小夭心想,我這個哥哥,還真是無論何時都要依靠我,真是被外祖母慣壞了。
不過小夭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簡略地跟顓頊說了自己流浪的經歷,被財主囚禁,差點被侵犯,忘記容貌,被當成怪物人人喊打,躲進深山,被九尾狐妖囚禁,廢去靈力,差點被吃掉。小夭說的十分簡潔,對於她來說,這些都是很遙遠的回憶了,現在的她,不曾忘記那些過往,也不再沉溺其中自怨自艾。她甚至有些慶幸,因為自己吃過這些苦,才讓她在清水鎮遇到世間最好的相柳。
顓頊哪裡知道小夭現在的心思,還在不停地安慰她,想彌補自己沒去玉山接她的虧欠。“小夭,都是我那時太弱小,不能去玉山接你。今後,我一定會補償你,給你這世上最好的,你相信我,一定要等我。”顓頊還想說些別的,可瞟了一眼立在一旁一動不動的珊瑚,只好作罷。
“珊瑚,我和小夭有話要說,你先退下。”顓頊下命令。
小夭看到了顓頊的瞧著珊瑚不順眼的神色,心中暗笑自己的安排真是機智,有外人在場,顓頊總會有所收斂,不至於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不好收場。
因為有言在先,珊瑚沒動。小夭道,“哥哥,有什麼話你就說吧,珊瑚是我的侍女,在這裡也好服侍。哥哥,我知道你有大志向,我也願意幫你,今後的路,我會陪著你一起走。至於補償就不用了,過往種種我早已接受,當做我的一部分,我不覺得苦,甚至有些慶幸,那些經歷讓我成為今天的我。我曾恨過母親,她拋棄了我,但是回過頭想想,我的醫術、毒術,這些我在大荒裡安身立命的東西,都是母親留給我的。若是我被削去王姬的頭銜,剝去華麗的衣服便無法生存,那才是真正的絕望。”小夭笑著說完這些話,既是對顓頊,也是對初識的塗山璟,更是對曾經的自己。
顓頊驚訝的看著小夭,對他來說,父親戰死,母親自戕,被叔叔兄弟排擠,童年的諸多苦難猶如魔咒,日日困著他,好像一頭野獸被束縛在牢籠之中,拼命想掙脫,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這些痛苦的記憶,像毒液一樣腐蝕著他的靈魂,讓他變成一個外表謙和從容,內心陰鷙冷酷的怪物。可小夭呢,明明是個比他還小的小女孩,經歷過更殘酷更絕望的困境,卻如此豁達樂觀,把苦難作為祭奠,轉化成內心的動力。
“小夭,你跟我想的很不一樣。你長大了,不是軒轅山上哭喊著早點去接你的小女孩了。”顓頊想去拉小夭的手,小夭下意識地抽回手,又覺得太過顯眼,便假裝去挑點心,隨手拿了一塊,握在手中,又挑了一塊遞給顓頊。
“哥哥,人如果一直向後看就走不快,也走不直。你這樣聰明,不用我說也會明白。不要沉溺過往,向前看吧。”
顓頊盯著小夭,眼中的情愫似曾相識,他們相擁而泣的時候,在鳳凰林裡服下毒藥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眼神。小夭有些擔憂,似乎無論是否重來,顓頊這一關,她永遠躲不過。
小夭如坐針氈,想換個話題,“哥哥,說說你吧,這些年,你有什麼見聞,說給我聽聽。”小夭放下手中的點心,換了個橘子,拿在手裡,剝掉外皮,掰成兩半,遞給顓頊一半。
顓頊接過橘子,掰下一瓣吃了,“五叔七叔本就看我不順眼,處處針對我,下毒想除掉我,還好爺爺還算關心我,幾次都死裡逃生,後來我就被送到高辛,師父收我為徒,保護我,教我治國的本領。為了找你,我幾乎走遍了大荒的各個角落。”
“這麼多年,你可有結交什麼朋友?”小夭問。
顓頊搖頭,“世上之人多勢利,看我是個沒有前途的質子,都不願與我深交。”
小夭心中清楚,不是這世間人多勢利,而是顓頊自己處處算計得失,提防戒備,不願付出真心,才交不到推心置腹的朋友。上一次,不論是塗山璟還是赤水豐隆,都不過是用利益二字聯結,若說到情誼,也是長久相處互為助力的依賴,真心並沒有多少。連數次救他性命的玟小六,他都要懷疑是別有用心。小夭忽然可憐起顓頊,他的身份讓他註定無法像相柳一樣專心重義,也不能像防風邶那樣隨心任性,連像塗山璟那樣任性裝死,反抗家族也做不到,即使是做做樣子給外人看,他也不能。顓頊活得很累。
“哥哥,你這樣太累了,你想沒想過,放下一切,隱居起來,去過自己的生活,遠離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小夭試探地問。
顓頊無奈地搖頭,“小夭,我不能,我不甘心,父親被王叔害死,母親在我面前自戕,這些畫面一直出現在我眼前,夜裡只要我閉上眼,就會看見母親胸前殷紅的鮮血,那些仇我必須報,那個至尊之位,我一定要爭,我要讓世人都不敢再小看我,欺負我,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顓頊紅了眼,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虛空,彷彿被仇恨抽走了靈魂。
小夭覺得再聊下去她就要窒息了,“哥哥,我今日趕了好久的路,下午又制了半日的藥,有些累了,想睡覺了。”
顓頊從虛空中回神,“對了小夭,我來找你,是想讓你同我們一起去赤水,過幾天就是赤水秋賽了。塗山璟前日傳信來,說他們也會去,想邀請你一道。”
是這個時候了嗎?她忽然想,防風邶這個時候會不會也去赤水秋賽呢?依他的性子,定是不屑與那些世家子弟比試,可相柳是個愛湊熱鬧的,也許他喜歡在熱鬧的赤水城裡閒逛,在赤水的賭場裡賭博呢?小夭其實對赤水秋賽毫無興趣,但是想到也許能見到相柳,便蠢蠢欲動起來。可一想到可能會遇到塗山璟,又猶豫起來。小夭下意識的把手放在胸前,正好碰到了那條赤紅色的小蛇。小夭的心定了,反正有相柳送的項鍊,躲避塗山璟的追蹤和迷障應該不難。
“好呀,哥哥,我隨你同去。”
“好,那你先休息,過兩日我再來找你。正好明日阿念也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同去。”
顓頊起身,小夭也站起來想送顓頊離開,坐的久了的腿有些麻,站的不穩,顓頊立刻閃過來扶她,可小夭再一次縮回手,差點跌坐在矮榻上。幸好一旁的珊瑚穩穩地扶住了她。
小夭總覺得,上一世,就是因為她不曾把男女大方放在心上,與顓頊相處時太沒有邊界感,才讓顓頊生出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的關係才最終以服毒自盡、永不相見那樣的悲劇收場,如果從一開始,她就與顓頊保持距離,一切也許都會不同,也許顓頊不會那樣妒忌,既而殺害塗山璟,下令對相柳趕盡殺絕。終是她的錯誤,才讓相柳白白送了許多性命。所以這一次,她絕不會讓自己再與顓頊又任何超出兄妹的接觸,一次都不行。
小夭理了理衣裙,抬起頭,發現顓頊正用一種哀怨的眼光看著她。她嚇了一跳,明白顓頊是因為她的疏遠才會如此,她只能假裝不知,“哥哥,你,怎麼了?”
顓頊仍舊盯著小夭,“珊瑚,你先退下。”
珊瑚記得小夭的吩咐,立著沒動,卻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