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在宮中用了膳,趕在落匙之前離了宮。太子回了東宮,皇后陪著宣和帝往永安宮走去。
一日的燥熱終於在夜晚的時候偃旗息鼓,微涼的夜風夾雜著鳶尾花的香氣撲上來,舒緩了一天的疲憊。九曲迴廊下統一掛的是木質花卉六角宮燈,隨風搖曳。
月色頗好,宣和帝帶著皇后走出連廊,站在花園瞧著月色瞧了半晌。
皇后與宣和帝站在一處,微微仰著臉也瞧著月色。宣和帝側臉看她,銀光落了她一臉,襯得她的面色更加潔白如玉,卻也照亮她耳後的一縷白髮。
宣和帝目光一頓,心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靜了片刻,才似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啊……”
皇后聞言看向宣和帝,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等著他的下一句。
“阿硯今年二十了。”宣和帝話鋒一轉:“是時候娶妻了。”
皇后聞言一愣,不知想到了什麼,低垂了眼眸瞧著方寸之外的一株桃樹。桃花的花期已過,花瓣凋零,花蕊乾枯,再難爭豔,有一種死前掙扎的垂敗之感。
“是。”皇后低聲應道。
“這件事就請皇后多費心了。”宣和帝看著皇后,說道。
“臣妾明白。”皇后唇邊又端起笑意,朝著宣和帝點了點頭。
隔日一早兵部收到皇帝的口諭,又著急忙慌地調兵遣將,將晉王北疆的隨行隊伍增加至八百人,命令下得突然,兵部手忙腳亂的。將名單送進晉王府的時候,天都已經擦黑了。
晉王在正廳接見了兵部侍郎韓生。
“皇兄臨時起意,辛苦韓侍郎了。”雲歸硯伸手接了隨行名冊,微微笑道。
“王爺哪裡的話。”韓生也堆起笑道:“王爺不辭辛勞,為國為民,是王爺辛苦。”
“本王聽聞韓侍郎家的二公子韓凌也在北疆任職,是在……”雲歸硯微微蹙了眉,一時之間似乎想不起來了。
“是在金寧。”韓生忙補充道。
“是了。”晉王點頭讚道:“北疆環境惡劣,百姓生活多困苦,比不上燕京,韓侍郎將兒子扔到如此偏遠之地,倒也捨得?”
“北疆固然困苦,在朝為官,為的是家國天下,不能只圖自己貪圖享樂啊。稚子多頑劣,心高氣傲,多吃些苦頭,磨磨性子也是好的。”韓生正色道。
“說得好,韓侍郎為官數十載,不忘初心,為官為父皆是一片純然肺腑之情,真叫人感佩。”
“王爺謬讚了,不過是為官的本分罷了。王爺明日便要出發,想必府中還有諸多事務需要準備,下官便不多留了。下官告辭。”韓生站起身來,拱了拱手:“下官就祝王爺此行無往不利,馬到功成 。”
“那就借大人吉言了。”雲歸硯微微點了點頭:“東離,送送韓大人。”
“是。”
東離一路引著韓生出了府門,韓生登上馬車離去了。
雲歸硯回到了書房。此次北疆之行途經城池數量之眾,每個城池的地理位置,兵防配置,甚至風土人情晉王皆要熟悉。
雲歸硯看了小半個時辰,東離進來添茶。
雲歸硯兩指按了按眉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香撫慰了疲憊。
東離添了茶,立在書案一側,並未離去。
“怎麼了?”雲歸硯瞥了他一眼。
“姜姑娘到了……”
雲歸硯手上一頓,而後撥了撥茶盞:“倒是準時。”
晉王語氣非喜非怒,東離只垂首聽吩咐,並不敢多加揣測。
“將人帶過來吧。”晉王又抿了一口茶,將茶盞不急不緩地落在了書案上,又去看那些繁雜的資料。
姜卿閱被東離一路引著到了書房,到了門口,東離先是叩了叩門,才推開了門道:“姑娘,請。”
姜卿閱抬腳走了進去,東離在身後為她關上了門,拾翠和百御也被關在了外頭。
“見過王爺。”姜卿閱躬身行禮。
雲歸硯片刻之後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姜卿閱,這一眼卻見他微微挑了挑眉。
為掩人耳目,她扮成了隨從的模樣。
姜卿閱一身鴉青色窄袖輕袍,墨玉冠。前日見她山茶色的唇脂奪了那雙眼睛的幾分顏色,如今脂粉未施,倒更襯得那雙眼睛幼圓而明亮,像是……像是狸花幼崽那般。
她穿了男裝,只是身量不如男子魁梧,單薄得像是未長成的纖弱少年。
“這身打扮倒是俊俏,姜姑娘真是有心了。不過,既然要扮,可不能徒有其表。”
姜卿閱聞言抬頭看向雲歸硯,有些不明所以。
“會磨墨嗎?”雲歸硯並未叫人起身,而是偏了偏頭,掃了一眼手邊的硯臺。
姜卿閱微微皺著眉,點了點頭。
雲歸硯不再言語,又低頭看向書案上的資料。
姜卿閱自行站直了身子,頓了兩息,向書案走去。
端溪硯石質細膩純淨,嬌嫩滋潤,秀面多姿,桌案上的硯臺已經半乾,姜卿閱手執墨錠順時針畫著圈,不一會兒墨汁便油潤起來。
雲歸硯揮毫沾墨,低頭批註,再未分給姜卿閱一個眼神,姜卿閱也未曾想到這墨一磨便是快一個時辰。姜卿閱手腕發酸,鬢邊已經一層薄汗。
姜卿閱抿了抿唇,餘光瞧著雲歸硯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燭火的映照下在眼尾投下一片陰影,隨著眨眼像是一隻展翅的蝴蝶,溫柔又多情。
烏木筆桿握在他骨節分明指間,呼吸間便落下一個個批註。都說人如其字,姜卿閱偷偷瞟了一眼,晉王殿下的字師從柳太傅,受太傅影響,字字透著嚴謹認真,一絲不苟。然他自己受於此卻並不困於此,下筆瀟灑肆意,自成一派,穩而不俗,險而不怪,老而不枯。
字是好的,只是……
姜卿閱心中低嘆,都說晉王溫良和善,卻未曾想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七年前的那一腳這人想必是沒忘,如今特存了折騰人的心思,北疆之行這一路,怕是不會太順暢。
若是要化干戈為玉帛,是要費些心力的。
七年前的事了,雲歸硯不提,姜卿閱若貿然提起致歉,倒顯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姜卿閱細細地想著,眉頭不由自主地擰在一起。
剛才一路過來的時候,路過花園裡的池塘,池塘裡倒映著一輪圓月,水面像是鋪上了一層銀紗。美則美矣,然四月末的天氣,湖水必定還是涼得很。
姜卿閱光是想想,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心裡頭裝了事,磨墨的手不由得沒了節奏,時快時慢,突然,痠疼的手腕卸了力,手上的墨錠便脫了手,濺起的墨汁從書案上一直蔓延到雲歸硯右手虎口處。
兩人都是一頓。
雲歸硯的目光掃了一眼虎口,又看向姜卿閱,似笑非笑:“姜姑娘好大的脾氣,若是不想磨了,說一聲便是,這是何必?”
雲歸硯說這話的時候眸光柔柔盯著人,語調慢條斯理,分明半分怒氣也無,可其中的嘲諷已經不言而喻,讓人心下一涼。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年少輕狂的那一腳,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王爺恕罪。”姜卿閱將自己化作一團棉花,將雲歸硯的話照單全收,低垂了眉眼,態度誠懇且端正,並不辯駁。
當年狡黠的小狐狸早已沒了牙齒,如何擺弄都不反抗,雲歸硯自覺沒了意思,瞥了一眼姜卿閱袖裡潔白的手指,指尖有些紅:“是本王疏忽了,到底是金尊玉貴的小姐,吃不得苦,東離,送姜姑娘回房休息。”
東離聞言,推門而入,看了一眼姜卿閱:“姜姑娘,請吧。”
姜卿閱行禮告退,跟著東離一路往廂房走去。
月色依舊皎潔,姜卿閱深吸一口氣。
什麼干戈玉帛的。到了上庸城以後各奔東西,此生再也不見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