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傩仪
日头将将升上来,浓雾渐开,天台山上青羊宫的小道们挑水担柴,生火做饭,忙忙碌碌中,有一个小道童坐于观门外一方小杌子上,年方十岁,俗家乳名唤作小野的,正抱着根老萝卜嘎吱嘎吱啃得津津有味。他本是山下富户皇甫嵩老爷膝下独子,自幼性情顽劣,无人可制,没着落处,被皇甫夫人送来青羊宫,求观主风华真人收入门墙,挂了个记名徒孙,观主设坛扶乩,正一祖师爷赐名一个“尔”字,照青羊宫“三山兴振,松风福海”的字辈,忝占海字。
这小道长生的容貌极陋,行事骄横无礼,整日里臊眉耷眼,便似谁都欠他八吊钱,偏是俗家里分外有些阔气,平日里对着诸位师祖、师叔、师兄们多有孝敬,兼且又是寄修于此,皇甫老爷夫人的香油添的又着实殷勤,观中上下大小对他格外客气,住着观主独院内的西厢房,明着说是服侍观主起居,实际上观主自年初起,便常常远游访仙问道,自上得山来的这一载之数,这独门独院竟是由他独个消受,家里老夫人怕他无人照料,另派了一名八九岁的小书童照应。
面容秀丽清瘦的小书童正笔直立于小道长身后,老夫人送上山来时曾言道,本是家生的奴才,唤作灵琪,自幼聪明伶俐,专侍少爷书画,因上得山来,此名略见轻佻,所以改名清风儿,以示尊崇黄老。
正一道虽说并无严格忌口,青羊宫又地处边陲,不如东夷怀荒国上清道规矩森严,可这大早上于观门口啃食荤味(编者话:萝卜、大蒜、韭蕹等味道辛辣刺激的食物为荤忌)也未免过分荒腔走板了些,一旁洒扫庭除的海天师兄忍无可忍,一把丢开竹枝扫帚,忿然骂道:“海尔师弟,宫规端肃,观门庄严,你这吃了一地萝卜皮,还要我跟着打扫,是不是太过分了!”
小道长海尔佩着疏斜歪扭的九梁巾,松木簪子也偏在一边,伴随着啃嚼大萝卜的动作,自然的抖动,左右上下不住翻飞,海天师兄望着小师弟这犹如脱缰野马般的头巾,和丑陋可憎的面目,心中疯狂默念无量天尊,祖师爷在上,这些都是魔障,是修行路上的考验,无量寿佛—–小师弟年级幼小,不通礼数;掌门真人念他幼小,未曾将宫规戒律清楚告知;昨日里,老夫人拜山敬香,我不过递了九支柏香,管家伸手便赏了五两金叶,长此以往,祖师爷换装贴金指日可待,我一定要忍住,万不可动了揍他的念头,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海尔可不知师兄心中所想,这位师兄品性端厚,为人十分方正,平日里不是帮着观里布置斋醮,便是打坐诵经,实在无趣的紧,自己原也不必与这老实无用之人聒噪。
向身侧小书童清风略咧了一眼,便将手中半截萝卜轻掷于地,嚯的起身,拍了拍手上腌臜,迈开八字步,施施然转身入观便走,瞧也没瞧海天一眼。
海天哪曾受过如此轻贱,不由得勃然大怒,便欲上前撕扯几句,还未挪步动身,便被小清风笑嘻嘻的拦过边去:“海天大师,我家少爷年岁还小,不通观里规矩,您大人大量,瞧在老爷夫人面上,还请多多包涵”,言毕由袖口处摸出一把碎银,不由分说塞入海天衣襟。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说面上仍有些愤愤难平,心里的火却已云散烟消,挽过只有半截身量的小清风的肩膀:“可惜了这么通情晓事的娃儿,托生了奴才的命,我瞧你事事处处强过你家少爷百倍,赶明儿观主师祖回来,我定去好好求他老人家,将你脱了奴籍,一并纳入门墙,做个真正的正一修士,总好过日日受这打骂煎熬!”
小清风被他挽住胳膊,许是听了海天道士一番疼惜的话,脸上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声音细细的说道:“不,我家少爷待我很好,有时骂我罚我,总是我犯错在先,我。。我也不想出家当修士,我要走了,少爷等久了要生气的。”一把挣扎出海天粗糙的大手,一溜烟跑入观门,寻少爷去了。
海天望着小清风慌忙奔跑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俗家里的小弟,差不多该和清风一般大吧,虽说自己三年前因着家贫被送到这青羊宫,当时心里着实怨恨了一番,如今时过境迁,毕竟自己衣服无忧,而家中情形却不甚了解,只听专司采买的赖头师弟提过小弟现今给刘财主家放牛,也不知爹娘和弟弟妹妹身体好不好,吃穿用度宽不宽裕,不如把这点银子托赖头师兄给俗家里送去,总也算报了些父母养育之恩,祖师爷再上,您的金身再等等,罪过,罪过。
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子,更是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找小师弟的麻烦,一是不让小清风为难,二是为家里人答谢皇甫家的恩情—这点散碎银子足够穷人家一年的挑费了。
一进到师祖独院,小清风从门缝里瞧了瞧外面无有跟梢之人,快速插上销子,急忙忙跑进了西厢房,随手合上房门,一屁股坐在了圆墩小几上,拿起桌上茶海,也不分茶,抓起便咕咚咕咚的饮了起来。
海尔此刻却拢着双手,置于身前,恭恭敬敬的端正立着,直待清风痛饮完毕,方才躬身问道:“殿下,何以如此惊惶,可是那牛鼻子海天为难与你?”
小清风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息,脸上却仍是坨红一片,似是想起了什么,犹豫半晌,才缓缓言道:“没什么,我跑岔了气。”略定了下神,又张口问道:“你方才在门口看清楚了没有?”
海尔皱眉道:“没错了,山坳里鸟兽皆逃,地气纷乱四逸,一定是出了绝大变故,那处迷雾重重,最是可疑,我正要施法观瞧,可恨那海天臭道士搅扰,我没法看到更多的情况。”
“应该是了,母后昨日上山,言及近日卜咎多次,均为坎离相交,阴阳逆转之相,怕是要出大事,让我多警醒些,谁知应兆如此之速,青丘祖庭若是有失,我等百死难辞其咎!你现在寻个由头,速速下山禀报母后,请母亲召集部众一同前来,我留在此地,先去查探一二。”
海尔露出焦急的面容,连连拱手道:“殿下,万万不可,君子岂可轻身犯险,还是您回去搬动大军,小臣前去刺探。”
小清风身量虽小,气势却强:“你虽然身负风瞳奇术,却无一战之力,你放心,我有大傩在身,况且只是远远的查探一番,绝不孤身犯险,形势急迫,莫再多言,速速前去!”
海尔素知这位小殿下性情果决,年龄虽小,却颇有杀伐之断,不再劝阻,开了院门,急急离去。
清风送他出了院子,关了院门,就于院中闭上双眼,运炁于耳,体察周遭情势,霎时间,整个青羊宫内诸色人等、牲畜的方位所在,言语交谈,诵经劳作,甚至衣衫摩擦的声响俱收入耳底,听了一会儿,确定此处绝无窥视之人,便走起了禹步。
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于天灵处忽的祭出一把残断宝剑,脚下踏罡布斗,移步间脚底生出团团碧火,勾勒出真武北斗之七星,随后右手将头顶宝剑摘下,持于手中,左手食、将二指凭空虚摄,竟捏出一捧飞火黄纸,于空中摹写着奇怪的字符,待黄纸烧毕,禹步刚好行完一周,双脚成丁字,二手捧剑冲天立定,咬破舌尖,泚于剑上,残剑燃起熊熊碧火,飞升而起,再次悬于顶上,单膝下跪,双臂环保,轻喝一声:“请——-傩——-神!”
正是近午时分,虽在冬日,阳光依旧充沛,原本光亮和暖的院内忽的刮起一阵无声的黑色旋风,周遭气温骤降,院子里刚刚因为阳光照射化开的松枝柏叶又快速的结上了寒霜,褐陶烧造的粗圆水缸表面立时生出冰碴,然而这些变动却仅仅发生在院内,院外依旧冬日暖阳,任谁也想不到仅仅一墙之隔,竟发生了如此惊人的景象。
黑色旋风裹挟着土黄细沙与灰色的石砾霎时包围了小清风,片刻之后,就见旋风消散,一只身长一丈的白色玄狐匍匐在地,眼鼻与四肢的足尖部是油亮的漆黑,眉心镌了三条细长花瓣似的赤色妖纹,身后九条有着白色基调而尖端呈朱赤色的蓬松狐尾似孔雀开屏一般依次打开,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折断着,在它试图起身站立的过程中发出咯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从它不断抽搐的嘴角可以想见站立矫正的过程有多么的痛苦,然而它紧咬着犬似的尖牙,不肯发出一丝的呻吟,背部的毛发耸立着,随着身体不可遏制的抖动而不住震颤。
终于,一炷香后,它完成了身体的适应,左右扭动了下脖子,轻微的蹦跶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身和魂的配套是否完美,然后,视线瞧向了大山的深处,蓦的消失不见,整个院子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水缸以及枝叶上缓慢消退着的霜冻,还有挂在院墙上的水瓢微微的晃动,好像在诉说着院子里刚才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