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能因為自己不願意嫁給一個老頭,就去禍害一個無辜的孩子。”青黛想起那個叫自己“表姑”,並從手裡拿糖果點心的少年,哭笑不得。
吳先生卻越想越興奮,“我家世代都是京城的,別的沒有,有幾間祖屋,還算寬敞。託康順堂的福,我在這裡幹了二十多年,攢下了幾百裡積蓄。你要是嫁給皓兒,我盡數交到你手上,家裡由你當家可好。”
又說,“掌櫃的不是說你嫁不到好人家麼,咱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不愁吃穿啊。只要你願意,我明天就請媒人來提親。”
“父親不會同意的。之前他也不是因為要給我挑人家才拒了那些提親的。他這會把我嫁給別人,夏副使怎麼會放過他。如果他有丁點為我著想,昨晚就不會騙我去夏府了。況且我要是真的嫁到你家,保不齊夏副使也會對付你們。他為官,我們為民,如何抗爭。”
吳先生很懊惱,沒有早早的想到把青黛娶回去做孫媳婦。
“你有沒有一點主意現在?你還坐在這裡我急死了。”天黑了,櫃上的夥計都下工了,吳先生說。
青黛搖搖頭。
她心裡有主意,那就是逃走。只是下不了決心。
青黛悄聲說,“如果我逃走了,父親會不會直接被氣死,或者因夏副使的責難而挺不住。父親死了,康順堂的債務怎麼辦,也許被銀號直接收走。那一家老小的生計怎麼辦?眼下天寒地凍,去哪裡安生。我一走了之,置父母不顧,真當是不孝之女了。”
“你眼下還考慮那麼多幹什麼,一家老小倒沒有一個為你考慮的。你就該把他們都拋到腦後去。只是你一個年輕女子,又沒有出過門,往哪裡逃?正如你所說,現在天寒地凍的,稍有不慎,倒喪命在路上。”
“秦五爺十一月必會再來一次京城,我跟著他的商隊去關外。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收留我。他是我在京城外唯一認識的人。”
“對對對,是個好主意。秦五爺素來很喜歡你,說把你當女兒呢,你把實情跟他說,他應該會照料你的。”吳先生高興極了,像是黑夜看到一線曙光。
“他們是馬隊,你不會騎馬,怎麼是好。據說關外比京城還要冷十倍,也不知道你能受得住不。到了關外,也沒有個親人在身邊,你一個人,婚事什麼的還是沒有人為你謀劃。”吳先生開始擔心這擔心那,儼然他才是青黛的父親。
“現在倒是在親人堆裡,就謀劃成這個樣。”青黛苦笑著說。
吳先生又遺憾青黛終究不能做他的孫媳婦,“讓皓兒跟你一起去。你們有兩個人也好照應一下。”
“我這一去或許就是永別,再也不會回來了,皓兒是您唯一的孫子,您捧在手心裡養大,怎能讓他去那麼遠的地方,且路上艱難險阻,我絕對不能讓他跟著去冒險。”青黛說,“論起來我和他差著輩呢,您不要開玩笑了。”
“你是瞧不上我皓兒吧。”吳先生假裝嗔怪。“夏副使十日才休沐一天,他來康順堂也要十日後了,就算事情定下來了,也可以再找些其他的理由,拖延進府的日子,一定要等到秦五爺進京。所以這些時日,你就裝作認命,不要讓你父親起疑心。”
“也不能裝的太鎮定,如果完全像沒事一樣,他也會盯牢你的。你父親很精明。你時常去求求他,讓他以為i你毫無法子。”吳先生又叮囑道。
晚飯時分,一家上下都知道了林昌化要青黛去給夏副使做妾。劉巧和林昌化哭鬧了一陣,“一家老小就吃青黛一個人,把她利用盡了,骨頭渣子都不剩。你這個做爹的喪盡天良。”
林昌化三管齊下喝止住了她,一是罵她無知潑婦,一個妾室,子女的婚事容不得她做主,並告訴她假如得罪了夏副使,全家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二是告知她自己的病如何嚴重,你們要鬧,把我氣死了,那你們都沒有日子過;三是許以回報,“將來康順堂賺了大錢,拿個百十兩銀子,給你孃家侄子買個小院子,也不在話下。”劉巧就停止了鬧林昌化,只是對著青黛抽噎哭泣。
白芷也是哭紅了眼,李美雲說,“青黛這個丫頭,為虎作倀,幫她父親算計我李家,這下子把自己算進去了,也是活該。你有什麼好哭的,只要明年順利和張家完婚,林家的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白芷說,“父親是為了要錢還錢莊的借貸,母親手裡有那麼多現銀,能不能先拿出來讓父親還上債務,也許父親就不會讓大姐去嫁了。”
“絕無可能,我為什麼要拿錢救這家白眼狼。虧你說得出口,你父親都沒有來提此事,你倒是打上了我錢的主意。況且現在已經晚了,已經不止是錢的事情。”
其實青黛一開始建議過父親,找李美雲借,然後再找家裡各人湊湊,自己也願意拿出積蓄,月錢工錢先停一下,先渡過家裡的難關,林昌化說,“你母親剛拿祖業換了這些銀子在手上,現在去找她要,雖說是借的,也會讓她心裡不痛快。下人們都是窮苦人家來的,一個月一個月等米下鍋,工錢肯定拖不得。”他為所有人都考慮的周全,只把青黛排除在外。
家裡人怎麼想,林昌化都不放在眼裡,只有長留,他罵自己的父親寡廉鮮恥,拿自己的女兒去換富貴。林昌化幾乎要吐血,一個將要死的父親,對兒子的忤逆,毫無辦法。
“我難道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嗎,我是為了林家,為了你和員嶠。”林昌化捂著自己的胸口,和長留好聲好氣的說。
“你不要拿我做藉口,你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和私慾,我早就說過了,我一心讀書科舉,並不稀罕康順堂。”
“但是現在康順堂已經是我們的了,你是我的長子,我畢生心血,還有一家老小,我只能交給你。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應該也知道孝道,德之使,行之先這樣的話吧。忤逆父親,不承擔做長子的責任,不是違背了聖賢的教導了嗎?”
“莊子說,孝子不諛其親,我不認同您的做法,如何順從。”長留覺得家裡人都是隻知銅臭的市儈小人,父親拿聖賢的話來教育他,他倒是不得不服。
“長留,你爹我活不了多久了。”林昌化說,“我死後,你一定要守住康順堂,把他做的更好,守住門頭上的‘林宅’兩個字,不要讓別人說我林昌化一生,竹籃打水一場空。”
柳姨娘驚愕之後就哭起來,長留怔住說不話。
“要是一切平穩順利,還能活個一年半載,如果你們天天往我心上扎刀子,也就兩三個月,端不上明年的碗了。為了讓你有個靠山,不得不捨出你大姐。”
長留反駁不得,他不能對將死的父親出言不遜。
林昌化叮囑哭泣的柳姨娘,“我的病,在其他地方不要議論,以免說出去,讓李家兄弟生出歪心思來。李茂和吳先生那裡,明天也再囑咐一遍。”
又說,“你不用哭了,你有兒子,不用擔心。”
李茂知道了,姑姑和商枝自然也知道了,一家人都懷著悲痛,夜不能寐,為了林昌化,也為了青黛。
第二天,長留讓人送員嶠去學塾,並幫他和先生告假。他來到了賬房,看青黛和吳先生一會兒櫃上,一會兒庫房,進進出出的忙碌。也不斷有人到裡間來看上等藥材和補品,青黛恭敬的接待他們,嫻熟的介紹品相,解釋父親沒在的原因,像是昨天沒有發生任何事。長留想到大姐已經這樣忙碌了很多年,過不久又要為了家裡去夏府做妾,突然覺得心頭絞疼,眼眶溼潤。
長留和員嶠去的學塾,先生在京城裡很有名氣,脩金很貴,同窗的都是富戶和官宦家的子弟。以前長留和員嶠總被嘲笑是贅婿的外生子,後又被同窗詬病父親歹毒,吃人家絕戶。好強又敏感的長留,漸漸的以出身為恥,一心只想讀書出人頭地,好洗刷這樣的恥辱。除了一起上學的員嶠,他和家裡其他人都不親近,這點他和青黛其實是一樣的。今天似乎突然覺醒了內心的孝悌之情。
青黛和長留不親近,她本顧自忙自己的,不想管長留為何今日沒有去唸書。“大概是知道我要走了,聽從了父親準備接手生意。”她心裡想著。只是眼睛不經意瞟到長留面色哀慼,似乎要哭,只得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長留說沒事,出了賬房去大堂裡,看劉全和夥計們給人問診,開方,抓藥。又去後院,有人在晾曬生藥,有人在領貨送貨。
長留覺得自己會念些子曰之類的,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若父親撒手而去,這每天進出的人和貨,自己如何理得清。
晚上長留來找青黛,打發小桃帶員嶠去別處。姐弟二人有了第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今天第一次去看大姐在賬房理事,大姐真是辛苦。”
“做慣了就還好,你初看覺得複雜,其實只要三五日就能上手。聽說你書讀的很好,很受先生讚賞,可見是聰明的,這些小事,自然難不倒你。而且吳先生也會悉心教你的。”
長留覺得青黛話淡人也遠。沉默了一會。
青黛問,“你是同意回家接手康順堂嗎?準備先從哪一塊學起。我在家裡日子不多了,要不就從我這兒開始吧。”
“大姐萬不可去夏府做妾,應該逃走。”
青黛錯愕。
“如果我逃了,你們的錦衣玉食就難以為繼了。若是夏副使有意報復,只怕家裡的鋪子院子都保不住。你自然也不能再去子期私塾唸書。”
“茅屋草舍,粗茶淡飯,只要心安。我本來心裡就厭惡這康順堂,何況現在要用大姐的終身來換,再富貴的日子,都只會讓我寢食難安。”
林昌化何其可悲,他想要給兒子的,兒子根本不想要。
“可是父親執意要我嫁,自古子女婚事,都是父親做主。你是讀聖賢書的,倒毫不憚於違逆父親,不怕別人說你不孝麼。”
“父親偏執昏聵,一意孤行,大姐怎麼比我還囿於禮法。”
“父親的病情,想來你是知道了,我一走估計就是天人永隔,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實在是不孝。”
“父親不以大姐為意,不是慈父。”
“康順堂是父親一生汲汲營營所得,也不忍它因我而沒落或陷於他人之手”
“我回來接手,盡人事聽天命。大姐何必像父親一樣,被這身外之物困死。”
“我身為你們的長姐,你和員嶠沒有成年,你三姐還沒有出嫁,我一走了之,置你們於不顧……”
“你如果是為了我們去夏府做妾,餘生我們三個都覺得自己是在吸食姐姐骨髓,是陷我們三個於不義。”
長留掏出一把小額的銀票,還有很多一兩的銀錠子。柳姨娘得林昌化偏寵,林昌化的的私房家底都在她手上,她自然不會使長留的月錢,長留心無旁騖唸書,除了買點筆墨紙硯,對其他玩樂都沒興趣,自然身上有些錢。他悉數帶來給青黛,“有一百來兩,大姐如果出逃,必須要有銀子傍身。逃的遠遠的,尋個年紀相當的敦厚的姐夫,身上有錢,才好度日。”
青黛終於流下眼淚。剛強的人,往往不是因為困難挫折,因為命運不公哭,而往往是因為被懂得,被疼惜哭。
“大姐聰慧,想來應該能在外面保全自己。可惜我也沒有出過門,沒有自己的朋友至交,不能指點大姐的去處。你心裡可有方向。如今是冬天,往北更冷,我建議往南方走。”
青黛心裡想,我恰恰是要北方走,但是此時還是不要和長留講太多的好。
“我明天開始就會去前面學著做事,到時候如果大姐有什麼計劃,我也好打個掩護。”
“你本一心想去科考,這樣豈不是要放棄自己的志向了。”
“雖不認同父親,但今時今日我也不能只顧自己。大姐不必再多思多慮,就這樣說定了,你找機會出逃,家裡交給我。”說罷長留就要起身回房。
青黛拉住他,還把銀子塞他手上,“不管逃不逃,這銀子我不要你的,你自己收好了,現在不覺得,如果家裡亂了,這些就是能救命的。”
長留執意要青黛收下,掙脫了青黛走了,青黛在燈下慢慢的清點著。她本來以為家裡沒人替她考慮,已有八九分的決心,長留如此為她著想,反而決心減了好幾分。
小桃照顧員嶠睡下,也著實為青黛打抱不平了一番,出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