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学的众多学生散去,柳元良与两个国子博士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又回身来对桑盈说话:“盈娘,你若不想回家,便带着你妹妹去白梨院休息,这种场合,女眷不要掺和其中。”
桑盈回以浅笑:“多谢夫君。”
柳元良看向一直呆呆愣愣,有点神游天外的桑觅,冷然说道:“她要是在光天化日下晕倒,又是一件麻烦事。”
桑觅抬了抬眼,神情淡漠。
她生来肌白,不施粉黛的话,看上去确实很像个病秧子,又有点体凉的毛病,以至于从小到大,桑府的人都觉得她不仅不太聪明,还病弱无力。
柳元良拂袖而去,再未管她们姐妹俩。
没走几步,便一脚踢在了拱出地面的粗树根上,柳元良倏然踉跄,跌跌撞撞地向前撞去,来不及反应间,膝盖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狼狈又可笑。
桑盈正牵着桑觅的手。
眼见此景,她匆忙松开桑觅,快步上前搀扶柳元良。
“夫君,你没事吧?”
柳元良阴沉着脸站起,羞恼上头,轻哼一声后,竟是推了桑盈一把,几步之外的桑觅见状,来到桑盈身后,及时扶住了险些失力摔倒的她。
桑盈站稳,略显窘迫。
柳元良拍了拍两手是厚厚的泥灰,没什么好气:“早些回家去,往后少做抛头露面的事!”
言罢,转身就走。
“夫君、夫君慢走。”
桑盈神色恍惚,望着柳元良的背影远去,有所回神。
站在姐姐身边的桑觅,眉头发紧。
这个柳元良,竟敢推阿姐。
桑觅的脑海中,已有画面显现。
她看见了这柳元良头颅被割掉,扔到了阴沟里去。
一只苍白的手忽而搭上了她的。
“觅儿,我们走吧。”
桑盈朝发愣的妹妹挤出一抹浅笑。
桑觅回过神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噢。”
她收了自己的心绪,跟上阿姐的步伐。
柳元良是自家姐夫,桑觅虽对他越看越讨厌,但轻易杀不得,柳元良摔了一跤,阿姐都会上去关心他,若是脑袋掉沟里去了,阿姐保不准要为他落泪哭泣。
桑觅不想让阿姐哭。
诚然,桑觅不懂,人为何如此善变。
在她的记忆中,桑盈曾经与柳元良,也称得上鹣鲽情深。
也许这一切,正如阿姐所说的那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之薄情,像四季更迭,亦像寻常的花木凋谢,桑觅向来难究其根本,她不是善变的人,不懂人们薄情之心。
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
今生,阿爹阿娘对她有教养之恩。
她便努力做个谨小慎微,遵纪守法之人。
什么朝堂、什么盛世。
还有什么相夫教子,她一窍不通。
桑觅只知道,给树苗浇水施肥,耐心打理,小苗也将茁壮成长——阿姐桑盈从小就对她关照有加,冬天的炭火,总是有意多分她一些,更是从不指责她蠢笨无知。
苗,可成参天之木。
会庇荫浇水灌肥、日日等在树下的人。
桑觅,是花、是苗、亦是树。
她不愿见阿姐受委屈。
眼下心烦。
想把某人杀掉。
桑盈拉着略显颓丧,自顾自发愣的桑觅去往白梨院。
那是平日里,柳元良独坐饮茶看书的院子。
过一个小书院时,碰巧听见了书院中两个国子博士说起今日之事。
“大理寺的人还没走呢?”
“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不会真要从我们这将人带走吧?”
“这位办事作风是这样。”
桑觅驻足,隔着大开的弧形拱门,往院中望去。
一名矮瘦青年说:“唉,人家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瞧着官职不高而已,咱们可远远比不上。”
青年身旁,另一名高胖的男子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那是,我们自是比不了,我听说,这位和刑部桑大人家结了亲,其妻室,恰是柳夫人一母同胞的妹妹。如此说来,他与柳大人,渊源不浅呢,你今天瞧见了没,柳夫人又带着食盒来看祭酒大人了。”
矮瘦青年扯起笑意,继续用着发酸的语调回话:“是呀,还是祭酒大人日子过得舒坦。”
高胖男子咧着嘴,随手摆着面前的两本书,无所谓地说着:“柳夫人生得可真标致,大人艳福不浅。”
矮瘦青年略显轻蔑:“那倒也不是,大人可不觉得有什么福气,前日和李大人喝酒,祭酒大人还埋怨,他夫人是不下蛋的鸡呢。”
话至此处,院外的桑盈反应过来,匆忙拉着有所失神的桑觅离开。
桑觅闷声不吭。
她被桑盈拉着走,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到白梨院中,桑觅也没能缓过来。
整张脸,血色全无。
桑盈扶着桑觅坐下,支了绯玉与碧珠去煮茶端水。
桑觅垂着头,脑中混混沌沌。
桑盈伸手,摸着她的脸,探了探她的体息:“觅儿你脸色不好,怕是忧心谢少卿的情况,其实大可不必为他担心,爹说过,谢五郎在御前颇得信任,况且他于大理寺为官数载,寻常公务处理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桑盈嫁柳元良几年,对朝中一些事,颇有了解。
朝中上下都知道,圣人对谢择弈青睐有加,屡屡有意提拔,但谢择弈似乎,更乐意待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就连圣人的好意也多次婉言相拒。朝中众人都说,谢择弈官职不高,实是他有意为之,他在朝中,几乎从不参与朝堂上的政见党派之争。
左丞相张秉成,是大士族出身。
本着世家利益为先的原则,他一贯支持提拔士族出身的年轻人,越是家世良好,门第不凡的人,其才能也越突出。
而右丞相出身寒门,政见素来与左丞相不同。
右丞相这些年来大力推举寒门子弟,同时为大胤各地,平头百姓辟科举入仕之道。
谢择弈从不明确支持世家,也不支持寒门。
故而,他与两位位高权重的丞相,都交情甚浅。
甚至是与当今太子,谢择弈都称得上往来分明。
他似乎就喜欢查案,以及固执地秉公执法。
刑部侍郎桑明容,在政见上,与谢择弈倒是不谋而合。
这才,在不上不下的侍郎之位待了十几年。
桑盈想同妹妹好好解释一番。
正想着从哪里说起,桑觅便开口了。
“我不是担心他。”
桑觅有些沉闷。
“阿姐,我是,在想你的事。”
桑盈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我、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桑觅的几根手指,揪着阿姐的衣裳:“柳元良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桑盈斟酌了一番,略显无奈:“觅儿,我与元良,成婚四年了,很多事情,怪不得他,只能怨我肚子不争气。”
“你肚子好得很!”
桑觅急道。
这一点,她可以确信。
姐姐的身体,不可能有问题。
定是柳元良哪里不行。
“觅儿……”
桑盈对妹妹眼下的气话,有些无措。
时间,有时候会改变很多东西。
嫁为人妇四年来,桑盈一直没有生育。
她自己,也是耿耿于怀。
桑觅看着为难的桑盈:“我讨厌他。”
“觅儿……”
“我咒他去死!”
“觅儿……”
桑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的桑觅心里,已将这易变心的柳元良杀了上百回,嘴上又不能明说。
“他今日,摔死了才好。”
桑盈听罢,苦涩一笑,对心有不平的桑觅不置可否。
桑觅直言:“阿姐,若是不开心,你们不如和离,我想,爹娘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桑盈微怔,还未回话,碧珠与绯玉便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
绯玉打开酥饼盒,碧珠在一旁,将盘中的茶杯翻转,端着半月茶壶小心地满上两杯。
两人随即退开,静候在一旁。
桑觅望着面前温热的茶水,又出了神。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桑盈徐徐说道:“觅儿,阿姐知道,你心性单纯,可很多事情,远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爹在外,要忙于朝中事务,于内,也为整个家费尽了心思,平心而论,我与元良的缘分,实属不易,成亲四年,我一无所出,是我的过错,我受爹娘抚养之恩,不能再因这种事情,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桑觅回不上话。
桑盈语重心长:“你也是一样。”
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
桑觅回想起几年前,阿姐桑盈因胞弟桑靖之,初结识柳元良时,称得上一句浓情蜜意,那时候的柳元良,常给阿姐写一些哩哩啰啰的短诗,求亲写的聘书,也是感人肺腑。
现在的柳元良较之过去,却已是判若两人。
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这就是人心吗?”
桑盈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觅儿你刚为人妇,日子还长着呢,切莫再忧心我的事情。”
桑觅神情茫然。
忧心吗?
她其实,分不清那么多。
她的想法很单纯,那就是不希望阿姐受委屈。
桑盈强颜欢笑着,转开了话头:“我今日,去看过靖之了。”
“靖之,他怎么样?”
桑觅听到胞弟的名字,面色又有了波澜。
桑盈道:“他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但对国子监死了人这件事也很吃惊,只是父亲常教导,他平常念书学习,要少管闲事,谨慎小心,他一向,很听父亲的话。”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头。
“噢。”
桑盈补充:“只有你,跟头倔驴似的,听不懂阿爹阿娘的叮嘱。”
桑觅对此下意识地反驳:“我才没有……”
她想说,自己也很谨慎小心。杀了这么多人,还没有暴露,难道还不够小心吗?她要是不小心谨慎,望京城的人恐怕都不够她杀。
桑盈对她的反驳不置一词,转而温声细语地说道:“觅儿,本朝盛世下,虽不拘泥于前朝陈规,但你嫁了谢家,要紧的还是将心思放在谢家上面,我的事情,你别和夫家提,也别告诉爹娘,你明白吗?”
桑觅没回话。
她其实并不明白。
可她又不想让阿姐不高兴,只好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像是一种含糊其辞的回答。
姐妹俩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晦气事。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打断了她们的舒散闲聊。
桑觅抬眼,便见到了晦气的人。
柳元良大步迈入,来到两面通风的小院中,对着桌旁相依而坐的姐妹俩,直截了当地说道:“谢少卿把张祁勉带走了。”
桑盈放下了手中的一本书。
“什么意思?”
柳元良说:“他以张公子害他人性命为由,将其下狱,暂候处置。”
桑盈明白了。
“所以,人是张祁勉杀的?”
柳元良回道:“谢少卿是这么查的。”
桑觅垂眸不语,心有所思。
她今日过来,连尸体都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