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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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县衙后院的混乱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层层荡开,却未能触及县衙之外,那被沉沉夜色与凄风苦雨笼罩的江宁县街巷。与王宅内的奢靡喧嚣、甚至与牢狱深处的绝望窒息相比,寻常百姓家中的寂静,是一种被沉重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透着贫寒与忧虑的死寂。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刺骨,敲打着鳞次栉比的破旧屋瓦,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肮脏的街道肆意横流。偶尔有几声犬吠从深巷中传来,也很快被雨声吞没。

城南,紧邻着污浊的运河支流,是一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这里的房屋多以茅草覆顶,泥土夯墙,许多早已歪斜开裂,难抵风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的腐臭以及河水泛起的腥气。

一间尤其破败的茅屋內,微弱的油灯如豆,光芒昏暗,勉强照亮了家徒四壁的景象。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仍挡不住嗖嗖灌入的冷风。屋顶漏雨,只得用破瓦罐、木盆接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滴答”声。

老佃户陈老汉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盖着一床硬邦邦、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旧棉絮,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仿佛要将那干瘦胸膛里的最后一点热气耗尽。他的脸色在昏灯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他的儿子,陈大,一个面色焦黄、愁眉紧锁的汉子,正搓着手,在狭小的屋内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他的妻子,陈氏,则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借着那点微光,拼命地缝补着一件早已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手指冻得通红发僵,针脚却不敢有丝毫停顿,仿佛这徒劳的忙碌能稍稍驱散那无孔不入的绝望。

“咳咳……大郎……”陈老汉好容易止住咳嗽,声音嘶哑微弱得像蚊蚋,“税……税吏明日……怕是还要来……那钱……咳咳……”

陈大停下脚步,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插入乱糟糟的头发里:“爹,您别操心这个了……安心养病……我再想法子……”可他心里清楚,还能有什么法子?能借的亲戚早就借遍,能当的东西早已当光,家里唯一值钱的那点稻谷,也被前几拨税吏强行征走大半,剩下的那点,连熬过这个冬天都难。

“想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陈氏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懑,“那帮天杀的!明明还没到缴税的时候,非要逼着我们提前交什么‘剿饷’、‘练饷’!咱们地里那点收成,交了租子还剩多少?他们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王扒皮……他就不怕老天爷收了他吗!”她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诅咒,却又因恐惧而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闭嘴!妇道人家胡吣什么!”陈大猛地低吼一声,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让人听去,还想不想活了!”他何尝不恨?那帮税吏如狼似虎,闯进门来,翻箱倒柜,稍有不从便是拳打脚踢,甚至以“抗税”之名抓人下狱。邻村李老四家,不就是因为争辩了几句,被打折了腿,拖走去修河工,至今生死不明?

可是恨又能怎样?他们只是最底层的草民,如同蝼蚁,如何能与官老爷们抗衡?

“唉……”陈老汉长叹一声,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是爹没用……拖累你们了……要是……要是当初不租王老爷那几亩薄田……或许……”

“爹,您别这么说……”陈大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砸门声!砰砰砰!如同擂鼓,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开门!快开门!收税的!陈大,知道你躲在里面!再不开门,老子就砸门了!”一个公鸭嗓子在外面嚣张地叫嚷着,伴随着几个男子的哄笑和咒骂声。

屋内的三人瞬间脸色煞白,如同听到了厉鬼索命!

陈大手脚冰凉,陈氏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陈老汉更是猛地一阵急咳,几乎背过气去。

“怎……怎么晚上来了?!”陈大声音发颤,以往税吏催逼,多是白天,这般深夜来袭,绝非寻常!

砸门声更响了,那薄弱的门板剧烈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踹开。

“妈的!给脸不要脸!”门外传来一声怒骂,随即是更重的撞击声!

躲是躲不过去了。陈大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妻子使了个眼色,让她照看父亲,然后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拔开了那根并不结实的门闩。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浓烈的酒气、汗臭混合的味道瞬间涌入。三个穿着号衣、歪戴着帽子、浑身被雨水打湿却满身戾气的税吏闯了进来,为首一人三角眼,酒糟鼻,正是平日里最为凶狠的赵三。

赵三一进门,那双三角眼就嫌恶地扫过家徒四室的景象,最后落在炕上咳个不停的老汉和吓得瑟瑟发抖的陈氏身上,嘴角撇了撇,露出满口黄牙。

“陈大,爷们几个辛苦跑这一趟,你他娘的还敢磨磨蹭蹭?!”赵三一巴掌拍在陈大肩膀上,力道之大,让陈大踉跄了一下,“钱呢?王老爷吩咐了,你们家欠的‘预征饷’、‘河工捐’,连本带利,一共三两银子!今晚必须交齐!”

“三……三爷……”陈大忍着疼痛和恐惧,卑躬屈膝地哀求道,“您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您看我家这情况,老父病重,实在是拿不出钱啊……地里那点粮食……”

“少他娘废话!”赵三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脚踢翻了墙角接雨的破瓦罐,污水流了一地,“哭穷?谁家不穷?老爷们的饷银能等吗?河工能等吗?拿不出钱?我看你这破房子拆了还能卖几根木头!”

他身后的两个税吏也跟着起哄,开始动手动脚,翻捡屋內那点可怜的家当,拿起一个粗陶碗看了看,又嫌恶地扔回原地。

“三爷……真不是小的赖账……实在是……”陈大急得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您发发慈悲……等明年开春,地里有了收成,小的一定……”

“明年?老子今晚就要!”赵三狞笑着,目光忽然落到角落里那半袋他们赖以活命的稻谷上,“没银子?也行!拿粮食抵!就这袋了!扛走!”

那是全家最后的口粮!陈大眼前一黑,猛地扑过去抱住粮袋:“三爷!不能啊!这是我们的命啊!拿走了我们吃什么?会饿死的!”

“滚开!”赵三一脚踹在陈大心口,将他踹翻在地,“饿死?饿死也比抗税打死强!给我搬!”

两个税吏上前就要扛走粮袋。陈氏哭喊着扑上来阻拦,被一个税吏粗暴地推倒在地。

“你们……你们这些强盗!畜生!”炕上的陈老汉目睹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青紫,“王法……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赵三扭过头,走到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嗤笑道,“老东西,告诉你,在这江宁县,王老爷的话就是王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没钱就拿命抵!”

他话音未落,似乎为了立威,猛地抬手,竟然一把将老人身上那床破棉絮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还故意踩了两脚!

“爹!”陈大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

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本就病入膏肓、仅靠一点意志力吊着命的陈老汉遭受此等羞辱和严寒,猛地一僵,眼睛死死瞪着赵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口浓黑的淤血猛地从口中喷溅而出,尽数喷在了赵三的号衣前襟上!

随即,老人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眼圆睁,气息戛然而止!

竟是被活活气死、冻死了!

屋内瞬间死寂。

连赵三都愣住了,他看着胸前那滩温热腥臭的黑血,又看看炕上已然断气的老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蛮横所取代。

“呸!真他娘的晦气!”他嫌恶地吐了口唾沫,擦着胸前的血渍,“老不死的,这么不经折腾!还想赖账?”

“爹!爹啊!”陈大和陈氏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到炕前。

“嚎什么嚎!”赵三心烦意乱,又踢了陈大一脚,“死了正好,省口粮食!妈的,真是倒霉催的!粮食扛上,走!”

两名税吏也有些发怵,赶紧扛起那半袋稻谷,低着头跟着赵三匆匆离开了这间刚刚死了人的茅屋,消失在凄冷的夜雨之中。

只剩下陈大夫妻二人抱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尸体,发出绝望而无助的悲鸣。哭声被风雨声掩盖,传不出多远,仿佛这人间惨剧,不过是这沉沉黑夜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

与此同时,县衙后院。

王焕之在一众家丁护院的簇拥下,提着灯笼火把,惊惶不安地冲到那口被厚重石板覆盖的枯井旁。井口周围明显有法术布置的痕迹,贴着几张符箓,插着几面黑色的小旗。

“刚……刚才谁听到声音了?是不是从井里传来的?”王焕之声音发颤,指着那井口,问周围的护卫。

护卫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听到。只觉得老爷今晚格外反常。

王焕之却不信,他总觉得那井盖之下,似乎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指甲在挠石板?还有隐隐的、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是幻觉吗?还是……井下的东西,真的镇不住了?大师的法术失效了?

他越想越怕,冷汗直流,对大师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快!快去看看!把井盖打开一条缝看看!”他神经质地命令道,自己却吓得连连后退。

护卫头领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胆大的手下上前,小心翼翼地挪开石板一角。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郁腐臭和血腥味的气息瞬间从井口涌出!同时,那井底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了一声极其模糊、仿佛隔着层层阻碍的……呜咽声?

“啊!”王焕之吓得怪叫一声,差点瘫软在地,“盖上!快盖上!加固!再多贴几张符!”

他彻底慌了神,再也顾不上去想这是不是幻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回……回去!多派点人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在一众手下的护卫下,狼狈不堪地逃回内宅,一路上疑神疑鬼,看哪里都觉得有影子在晃动。

而隐于暗处的冥使,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王焕之的恐惧,正是他想要的。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将会像毒刺一样扎在王焕之心头,让他寝食难安,方寸大乱。

然而,就在冥使准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大牢水牢,筹划下一步营救行动时——

他的感知猛地被一股强烈的新生气息所吸引!

那并非来自县衙内部,而是来自城南某个方向!一股极其强烈、极其新鲜、充满了不甘、愤怒与绝望的怨念,混合着生魂骤然离体时产生的能量波动,冲天而起!如同黑暗中的烽火,清晰地映照在他的冥感之中!

又一条无辜的生命,在恶吏的催逼下,戛然而止!

冥使的身影骤然停顿。他“望”向怨气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贫寒的棚户区。冰冷的怒意再次凝聚。

贪官之恶,吏胥之毒,竟至于此!白日盘剥不止,深夜竟仍逼死人命!

几乎在那股怨气升起的同时,冥使感知到,县城内几处游荡的、微弱的地缚灵和孤魂野鬼,似乎也被这股新鲜而强烈的怨气所吸引,开始本能地向那个方向汇聚而去……

而与此同时,县衙大牢深处。

刘扒皮听着手下狱卒汇报说王知县后院似乎闹腾了一阵又平息了,骂了句“瞎折腾”,便准备再去水牢检查一遍那几个铁箱,确保万无一失。

可他刚走到水牢入口附近,怀中的一个罗盘状的法器却突然微微发烫、指针剧烈跳动起来!

刘扒皮脸色微微一变。这是“大师”赐下,用于侦测异常阴气波动的器物。此刻异动,表明县城内有强大的新生怨魂产生,或者……有不受控制的阴物在大量聚集?

“妈的,真是一刻都不消停!”他骂了一句,犹豫了一下,转身对心腹狱卒道,“你看好这里,我上去看看怎么回事!任何人不准靠近水牢!”

说完,他握着那发烫的罗盘,急匆匆地向大牢出口走去。

冥使感知着城南那股冲天怨气,又“看”着刘扒皮被意外引离水牢附近。

机会!

混乱已生,守卫者的注意力被短暂分散。

救人与惩恶,皆在今夜!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虚无的流光,不再有丝毫迟疑,径直投向那怨气升腾之处——城南棚户区,陈老汉殒命之所。

而在他身后,县衙大牢那深邃的阴影中,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等待已久的猎食者,悄无声息地向着水牢入口的方向,再次潜行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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