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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家书、字条

“景行,最近过得怎么样?蔡婆婆有没有每天给你煮一个鸡蛋吃?爸爸妈妈一切都好,我们现在在距离冷湖镇八十四公里的秘密研究所,接近青藏高原的地方进行一些机密的实验任务,就像爸爸妈妈在大学时做的那样。我们的研究团队驻扎在茫茫的戈壁滩之中,这儿的空气非常干燥,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妈妈睡觉前流了好一会儿鼻血,后来爸爸马上就去水窖里打了一脸盆的水,再把沾湿的面巾盖在上面,放在妈妈的床头边,这才终于好了些。其实这些都应该归功于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这种现象叫做蒸发……现在告诉你这些你可能很难理解,等爸爸妈妈回去之后再跟你仔细解释。爸爸妈妈在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思念着你,祝学习进步,健康快乐。”

这封家书也是项景行最后一次接收到父母与自己的对话。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已被项景行在脑海中铭刻。他有时会躲进记忆中抚摸这些字句,任由拳拳温暖流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冲泡他已经风干的,对亲情的种种回忆。

然而充满温情的记忆到此处便再无延续。此后,项景行日盼夜盼而来的居然是父母在戈壁滩中失踪两个月,多半已经遇难的噩耗。

时隔三个多月,书记阿姨又来到了他家门前。项景行正伏在书桌上抄写一年级的生字词,从玻璃窗里远远望见书记阿姨随步伐微微跳动的干练短发,鼻子里仿佛就已经闻见了那股好闻的白花皂香。

他看见书记阿姨的腋下夹着一把黑伞,伞头冲前,离他们家的方向越来越近。巷子里走进走出的行人见状纷纷避让到道路两侧,项景行看不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隐约觉察到有一团黑气从他们的眉眼处升腾。

书记阿姨走进院子,仅同正在院子里喂鸡的蔡婆婆说了几句,蔡婆婆就像被忽然抽走了骨架似的瘫坐在地上,书记阿姨赶忙将她搀回屋子里,扶到项景行的桌边。

“景行,阿姨来跟你说一件事……爸爸妈妈接到上级安排的任务,被单位委派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了,可能要在那里工作几年,他们可能……暂时……很久都不能回来看你了,你就跟着蔡婆婆好好的,要听话,知道吗?”

“那他们不能来看我,我可以去他们那里找他们吗?”

“可以啊,等景行长大了就有能力去找到爸爸妈妈了。”

书记阿姨说完,轻轻抚了抚项景行的头顶,项景行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好闻的白花皂味,消失了。

陡然间,无垠的时间旷野开始迅速收紧,变成一只束紧的口袋。

直到四年前,那只口袋被一串神秘的日期划破,项景行往里望去,杳然空洞的肚囊忽然出现了星点光亮。

四年前,在项景行准备出发去北京读大学的前一晚,蔡婆婆把他唤到自己床前,并从床板底下翻出一只被白绢缝住的木盒。蔡婆婆颤颤巍巍地从床头柜面上摆着的饼干盒里拿出一把绒花剪刀,绞破了木盒外面包裹着的那层白绢。

木盒里静静躺着一纸红头文件,项景行与它的见面正式宣告了景仲衡和其妻子成诚可能已经在冷湖镇遇难的噩耗。

盘旋在脑海中多年的猜想终于被证实,项景行表现得十分镇静,就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他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察觉,记忆中原本以为的温暖底色实则不过是极致的悲凉。

第二天,临上火车前,蔡婆婆叫住项景行,神色格外凝重地问道:“景行,等你毕业了……要不要去冷湖镇那边看看?当年书记跟我说,你父母的遗物冢……跟在石油镇去世的四百多名职工和家属一样,被安置在冷湖四号公墓。你想不想……去那边看看,祭拜吊唁一下?”

时过境迁,项景行的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父母的离开,完善的理性判断力叫他欺骗自己的力度大不如前,他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继续用不断编织、美化、完善细节的美梦哄骗自己。父母已经不在了,对于守望不到的亲情,这一页必须要尽快翻过去。

项景行把双肩包的背带往肩膀上提了提,头也不回地应答道:“没意义,人都不在了,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蔡婆婆闻言却忽然紧张起来,她赶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塞到项景行手里,并嘱咐他务必要上了火车再看。

项景行也没有多想,跟蔡婆婆认真道了一声珍重后,转身跳上了火车,这次他真的没有再回头。

穿过拥挤的走道,项景行好不容易把行李堆上了行李架,他挪动到座位上坐下,漫不经心地展开了那张字条。

“景行,请你一定要来找我们!我们在冷湖镇往西八十四公里处的另一个时空之中给你留下这则信息。请记住我们谈论的是时空,不是空间,在这里我们已经跳脱出了时间。所以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那里的环境结构变成何种模样,只要坐标不变,你都可以找到我们!请一定要来,一定。”

字条上的笔迹项景行认得分明,这与他翻看了无数遍的家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而右下角的日期,比宣告他父母失踪的红头文件下达的日期晚了整整四十二天,署名是:思念景行的爸爸妈妈。

项景行感到一串战栗顺着脊柱升腾,直抵舌根。

“晚了四十二天……四十二天。”

项景行骇惧的目光慌乱地逃窜,他感觉车厢里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对权威的怀疑、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对现状的疑惑、对选择的迷茫。这样的情绪项景行仿佛能从每个人的眼神中都能读取到其中的一种,抑或是全部。

乘务员推着一辆载着许多休闲食品和饮料的银色手推车从他身边驶过。

项景行这才从愣神的状态中解离出来。

他僵硬地别过头去,将目光调转到飞速后移的乡景中。

车窗外的青山碧水,龙脊梯田,仿佛都在刹那间坍缩成一个面,一条线,再然后是一枚点,最后是一组组点阵,构成一行在项景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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