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令的现世与江南漕帮的崛起,如同两颗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一场由皇帝萧寰亲手点燃的“冷焰”,已开始无声地蔓延,其目标直指那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尤其是正处在风口浪尖的范阳卢氏。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皇帝萧寰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他并未如外界揣测的那般暴跳如雷,反而异常冷静。他深知,面对世家这棵根深蒂固的巨树,狂风暴雨式的砍伐往往收效甚微,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需要的,是文火慢炖,是精准切割。
“传朕旨意,”萧寰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范阳卢氏承运漕粮,损耗逾制,虽查无贪墨实据,然失察之责难逃。着,即日起,暂停卢氏承运漕粮之资格三年,其所辖十二闸口,暂由漕运巡检司代管。卢氏需全力配合交接,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炸响!暂停承运资格三年!这意味着卢家在未来三年内,将彻底被排除在核心利益圈之外!这比罚银百万要狠辣十倍!皇帝的刀,终于落下了,没有直接砍向人头,却精准地斩断了卢家最核心的一条财路与权力根基!
圣旨下达的瞬间,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皇子萧墨宸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没想到父皇出手如此之重,这打乱了他借卢家牵制老三的计划。三皇子萧砚卿垂眸不语,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父皇此举,既重创了卢家,也让他刚刚楔入漕运的“巡检司”权力急剧膨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七皇子萧朔珩则是心中暗喜,卢家受创,对他而言少了一层掣肘。
卢雪锚接到消息时,正在品鉴一柄新得的西域弯刀,闻言,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煞白,浑身冰凉。暂停三年!卢家百年经营的漕运基业,难道就要如此断送?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皇权的冷酷与无情,哪怕他富可敌国,在皇帝的意志面前,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而,皇帝的“冷焰”并未止步于此。
就在卢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各方势力震惊于皇帝此番狠辣手段之际,又一道旨意传出,对象却并非是卢家,而是河东裴氏。
“吏部侍郎裴墨渊,推行考成法,虽有争议,然其心可勉,其行可嘉。着,晋裴墨渊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望其再接再厉,整饬吏治,以安邦国。”
这道旨意,再次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在世家势力联手打压、弹劾风波未平之际,皇帝非但没有处置裴墨渊,反而将其擢升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少保!这是何等鲜明的信号?这是对寒门实干派的强力支持,更是对世家垄断选官之权的正面挑战!
大皇子一系的官员脸色难看至极,他们之前的弹劾仿佛成了笑话。三皇子萧砚卿心中亦是凛然,父皇此举,既是将裴墨渊这把利刃磨得更锋利,也是将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更直接地推到了与世家对抗的前沿,再无转圜余地。这是阳谋,逼着他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皇帝萧寰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打压卢家,是杀鸡儆猴,展示皇权不容挑衅的底线。擢升裴墨渊,是扶植寒门,分化世家,也是在几个儿子之间制造新的平衡与矛盾。他不需要亲自去砍伐世家那庞大的根系,他只需要巧妙地引导火势,让世家之间、皇子之间、寒门与世家之间互相消耗,他便可坐收渔利。
后宫之中,这道“冷焰”同样带来了微妙的变化。
皇后裴望舒得知兄长裴墨渊被擢升,心中百味杂陈。这固然是裴氏的荣耀,但也意味着裴氏与三皇子绑得更紧,彻底站到了其他世家,尤其是刚刚受创的卢家及其背后关陇集团的对立面。她看着镜中自己日渐憔悴的容颜,想起皇帝近日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心中那份因儿子们争斗而产生的焦虑,更深了一层。
淑妃郑漱兰则是又惊又喜。惊的是皇帝手段如此狠辣果决,喜的是卢家这棵大树终于被砍倒一枝,郑家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她立刻调整策略,一方面加紧拉拢其他世家,另一方面,对皇后更是曲意逢迎,试图在裴氏崛起的新格局中,为自己和儿子谋得更好的位置。
而在这一片惊涛骇浪之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感情线,如同巨石缝隙中挣扎求存的小草,悄然萌发。
鸿都学府,无涯斋后的梨树林。夜色朦胧,月光如水。
崔令纾因“女史”课程编务与顾昭然商议至深夜,正要离去,却见一人负手立于梨树下,身影挺拔,正是三皇子萧砚卿。他依旧穿着那身雨过天青的常服,在月色下更显清冷。
“崔师妹。”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那惯常的温润笑容似乎也淡了些许,“今日朝堂之事,想必师妹已听闻。”
崔令纾敛衽一礼:“殿下。”她自然听闻了,皇帝的雷霆手段让她心惊,也更清晰地认识到天家无情。
“父皇此举……”萧砚卿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声音低沉,“看似重用裴尚书,实则是将他,也将我,置于炉火之上炙烤。”他很少如此直白地吐露心绪,此刻或许是因为夜色,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压力。
崔令纾抬眸看他,月光下他凤眸中的深沉似乎比往日更浓。“殿下早已身在局中,又何惧炉火?”她轻声道,“唯有历经淬炼,真金方显。”
萧砚卿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弧度:“师妹总是这般……一针见血。”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寻常女子对他的敬畏或迷恋,只有冷静的审视与智慧的灵光。这种感觉很奇特,让他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分。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日雅集,皇姐琵琶中的‘金戈之音’,师妹可还记得?”
崔令纾心念微动:“殿下此时提及,是觉得那‘金戈之音’,并非空穴来风?”
萧砚卿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风雨将至,望师妹……珍重。有些路,看似捷径,实则荆棘密布。”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是在提醒她关于那神秘的金鳞令和漕帮之事?
说完,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崔令纾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那根微弱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今夜罕见的坦诚与那若有似无的关切,与平日里那个深藏不露、步步为营的三皇子判若两人。这细微的不同,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然而,这丝刚刚萌芽的悸动,很快便被现实的冰冷所覆盖。她想起父亲的族训,想起那枚冰冷的金鳞令,想起皇帝冷酷无情的布局。在这权力与利益的巨大漩涡中,个人的情感,显得如此渺小而不合时宜。
冷焰焚天,既焚敌人,也灼自身。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