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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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接下来的几天,余雲飛的生活表面上看依旧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模样:清晨五点零三分的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摩托车奔赴城郊的仓库;夜晚七点整,在落日余晖中回到十五平米的出租屋,进行或长或短的训练,然后静坐,等待下一个黎明。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没有丝毫偏差。

然而,在这具被规律包裹的躯壳之内,他的内心世界,却早已不再平静。那潭被他强行冻结的死水,在“幻界”这颗巨石的投入后,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也泛起了持续而顽固的暗流。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物——混杂着对未知的期待、对商业噱头的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弱兴奋——像地壳下涌动的岩浆,在他心底深处,日夜不息地涌动、冲撞。

这种内在的波澜,首先体现在他那些被打破的“习惯”上。

以往,他下班后会径直回家,对沿途的一切喧嚣视而不见。但现在,他的目光开始不自觉地被路边的电子阅报栏吸引。一天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在阅报栏前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些充斥着股市涨跌、房产新政的版面,最终,定格在了那个他平时绝不会触碰的角落——《科技前沿》周刊。

他犹豫了片刻,那几枚硬币的重量,仿佛有千斤之重。最终,他还是掏出钱,买下了那份油墨味刺鼻的报纸。回到出租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训练,而是坐在桌前,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第一次认真地、逐字逐句地阅读起关于脑机接口技术进展的深度报道。

文章中,记者用冷静的笔触,梳理了从最初的动物实验到如今“侵入式”与“非侵入式”两大技术路线的分野,提到了马斯克“神经连接”公司的激进尝试,也分析了当前技术面临的最大瓶颈——信号噪声、个体差异、伦理困境。当读到一篇关于“运动皮层信号解码精度提升至90%以上”的专家访谈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报纸的边缘被捏出了一道褶皱。

90%……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幻界》宣传片里看到的那些行云流水的动作,并非完全的科幻。理论上,是存在实现的可能的。这个发现,像一剂强心针,让那股潜藏的兴奋感,有了一丝具象的依托。

工作时,他的走神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不再是过去那种空洞的放空,而是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幻界》宣传片里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战士在面对巨龙的吐息时,并非僵硬地使用“翻滚”技能,而是猛地一个侧扑,同时将手中的塔盾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顶在地上,利用杠杆原理和自身的体重,险之又险地卸开了冲击波的大部分威力,身体顺势翻滚一圈,重新拉开距离。那个盾牌的角度,那个身体的微调,分明带着军用格斗术中“卸力”与“顺势反击”的影子!

他又看到一个潜行者,在满是卫兵的城堡走廊里无声移动。他的步伐极小,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紧贴着墙壁的阴影,每一次停顿、每一次变向,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完美地利用了视觉盲区和巡逻兵的视线死角。那姿态,那节奏,与他在部队接受的CQB(室内近距离战斗)渗透训练,如出一辙!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钥匙,反复开启着他记忆的闸门,让那些尘封已久的、属于“尖兵”的本能,在虚拟的镜像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呼应和共鸣。

“你的意识,就是你的极限。”

这句话,不再是广告牌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一个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带着魔力的咒语。它像一颗投入思维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开始动摇他一直以来坚守的、名为“理智”的堤岸。

他需要一次突破。

这个念头,如同一株顽强的藤蔓,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受够了这种在现实与虚拟的夹缝中苟延残喘、进退维谷的状态。他像一个溺水者,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中挣扎了太久,而“幻界”,这根看似纤细、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楼的稻草,却成了他眼中唯一的、能够抓住的浮木。

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当年接受高危任务前的决绝心情,在他心中缓缓升起。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以及“不成功便成仁”的坦然。他清楚地记得,每次出征前,老队长都会对他们说:“这次任务,九死一生。怕的,现在可以说,我给你们批假。但不怕的,跟我上,咱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拼一个活路!”

当时的他,从未怕过。

而现在,面对“幻界”这个未知的挑战,面对那五万八千元的天价和一个渺茫的邀请码,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也涌起了同样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或许是他为自己寻找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次押上全部赌注的尝试。如果连这个号称能完全释放意识潜能的世界都无法容纳他,无法让他这把“尖刀”找到哪怕一丝的锋芒所向,那他或许就该真正死心,彻底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到那时,他就会听赵志刚的,或者像任何一个被现实磨平棱角的普通人一样,找一份“伺候人”的、安稳到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工作,结婚生子,了此残生。不再挣扎,不再痛苦,像个正常人一样,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走向平庸的终点。

这是一个清晰得近乎冷酷的“B计划”。而这个计划的触发条件,就是“幻界”的尝试,以失败告终。

于是,理智与冲动,这对纠缠了他一生的孪生兄弟,终于迎来了最激烈的一场正面交锋。

理智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拄着理性的拐杖,在他脑海中声嘶力竭地呐喊:

“清醒一点!余雲飛!你忘了《钢铁前线》的‘血色战旗’了吗?忘了《神域》的‘月影公会’了吗?你那套源于战场的本能,在和平世界的游戏规则里,就是个笑话!是异类!这个‘幻界’,再怎么宣传,它也首先是一门生意!商家要赚钱,要造梦,所以才会用那些华丽的辞藻来包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五万八千块!那是你半年不吃不喝的积蓄!那是你对抗未来风险的唯一资本!你把它扔进一个黑洞里,值得吗?万一,它只是个更大、更漂亮的陷阱呢?到时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它列出的证据链无懈可击:高昂的成本、未知的技术风险、商业化运作的本质、以及他自己过往惨痛的失败经验。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砸向他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

然而,冲动,那个被他压抑了太久的、属于年轻人的莽撞与激情,此刻却像一头被唤醒的困兽,在他灵魂的牢笼里咆哮、冲撞。它的声音,不再狂热,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壮与恳切:

“老将军,你的道理我都懂。但你看看你现在!你看看你这像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你每天在仓库里巡视,除了检查货物的数量和保质期,你还检查什么?你检查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已经腐烂了吗?你每晚在出租屋里静坐,除了听见时钟的滴答,你还听见什么?你听见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了吗?我们流的血,我们受的伤,我们磨练出的本事,不是为了让我们在和平年代当一个守仓库的保安,然后找个‘伺候人’的安稳工作混吃等死的!”

“那根稻草,哪怕是虚幻的,它也给了我们一个做梦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不是异类’,而是‘独一无二’的机会!我们用这点钱,买的不是那个头盔,不是那个游戏,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最后一点信心!是向老队长证明,我们没有辜负他当年的教诲!是向自己证明,我们这把‘尖刀’,还没钝!”

“赌博?对,这就是一场赌博!但人生在世,哪一件事不是赌博?我们当年选择参军,是赌上了性命;我们选择退伍,是赌上了前途。现在,我们只不过是用我们仅剩的积蓄,赌一个让这把‘尖刀’不至于彻底锈蚀的未来!这个赌注,我们输得起!大不了,我们从头来过!但如果我们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连翻盘的资格都没有!”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理智构建的坚固壁垒。余雲飛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无言。

他不得不承认,冲动的呐喊,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痛点——那份对自我价值彻底否定的恐惧,那份害怕自己一生所学、一身本领最终沦为无用之功的恐慌。

他开始进行一场无声的自我对话。

他打开手机,再次调出那张泛黄的老照片。老队长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在问他:“云飞,你现在过得好吗?”

他无法回答。

他又打开那个理财APP,看着那串冰冷的数字。这笔钱,是他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和重复的劳作换来的安全感。但如果这份安全感,是以牺牲掉他之所以为“余雲飛”的全部特质为代价的,那这份安全感,又有什么意义?

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城市的地标建筑,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他不属于那里。他是一个被过去的战争烙印深刻改变的男人,他的战场,不在格子间,不在写字楼,甚至不在那些为娱乐而生的虚拟世界里。他的战场,应该在需要他运用全部潜能、考验他意志与智慧的地方。

“幻界”,无论它最终是天堂还是地狱,它至少是那个宣称“你的意识,就是你的极限”的地方。它至少是那个,有可能将他的“意识”转化为“现实”的媒介。

这是一种赌博。

是的,一场豪赌。用他仅有的积蓄,去赌一个虚无缥缈、却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线生机的可能性。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他全部的过往、痛苦、挣扎与渴望。然后,他呼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团短暂的白雾。

他转过身,在黑暗中,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再权衡利弊,不再瞻前顾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要赌。

为了那把不该被遗忘的“尖刀”,为了那个曾在戈壁滩上对兄弟们许下的、无声的承诺,也为了那个在无数个寂静夜晚里,被他自己亲手埋葬,却又无数次在梦中呼唤的、真正的自己。

死水微澜,终将破冰。而那第一道裂痕,将由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亲手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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