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三年,深秋,寒意已刺骨。
通往黑山的官道,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灰白布带,蜿蜒曲折地伸入前方那望不透的、墨绿色林海深处。秋风裹挟着山林特有的湿润与腐朽气息,带着日渐凌厉的肃杀之意,呼啸着卷起漫天枯黄残叶,如同无数挣扎的蝴蝶,噼啪打在行进中的车辕和篷布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响。
一辆雇来的青篷马车,正沿着这崎岖不平的山路艰难前行。车厢随着颠簸剧烈摇晃,木质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距离他们离开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已悄然过去了大半日光景。
车厢内,光线昏暗。阿箐被颠得七荤八素,再也按捺不住,将手中那几根擦得锃亮、视为宝贝的银针小心收好,忍不住抱怨道:“这什么破路!比我走过的所有江湖路都颠!再这么下去,别说骨头,我连昨儿吃的饭都快被颠出来了!我说沈大哥,咱们当初为啥不干脆利落地骑马?纵马驰骋,那多痛快自在!”
沈墨正借着车窗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再次翻阅那本从异闻司带出的、关于黑山县山神庙的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声音在颠簸中依旧保持着固有的平稳:“骑马固然迅捷,但目标过于显眼,马蹄声脆,易惹人注目,也难隐藏行迹。此行重在暗访,乘车虽缓,却更便于观察沿途地形、人物,亦能借这寻常车驾,更好地掩人耳目。”
“又是暗访……”阿箐撇撇嘴,显然对这套说辞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凑了过来,好奇地看向他手中那本字迹潦草的卷宗,“这荒山野岭里一座破庙的案子,你真觉得会和齐王府那帮人扯上关系?”
“未必直接相关。”沈墨终于从卷宗上抬起目光,深邃的眸子投向窗外那沉郁得化不开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山色,“但卷宗记录,事发之初,曾有樵夫信誓旦旦,称夜间见庙中有‘火光人影’,而非单纯的光源。若真有人借此偏僻废庙作为据点行事,其目的无非两种:一是流寇山贼,以此为巢,针对过往落单商旅,行那谋财害命的勾当;二是此地足够隐蔽,人迹罕至,便于某些势力进行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比如……试验新的药物,或隐藏某些见不得光的人、物。”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分析着各种可能性,“无论是哪一种,既然让我们碰上,知晓了此事,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卷宗上“猎户失踪,精神失常”的字样,继续道:“而且,齐王势力盘根错节,犹如巨树之根,其触角未必只伸向京城这繁华之地。此地虽非其封邑,但若真有什么需要极力隐藏的人或物,这远离官道、被传说笼罩的荒山废庙,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选择。”
阿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猎手般的光芒:“有道理。管他是占山为王的毛贼,还是齐王府那帮装神弄鬼的狗腿子,既然撞到咱们手里,就算他们流年不利,活该倒霉!”
就在这时,拉车的驽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明显不安的嘶鸣,车速陡然慢了下来,变得踟蹰不前。车夫在外头扯着嗓子,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有些变形地喊道:“二位客官,对不住!这天色暗得邪乎,跟扣了锅底似的!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前头不远,路旁边山坡上,好像有座荒废了不少年头的山神庙,破烂是破烂了点,但好歹能遮风挡雨,要不要先去那儿避一避?”
沈墨与阿箐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凝重与一丝“果然避不开此地”的宿命感。
“好,就去那里暂避。”沈墨沉声应道,声音穿透车壁,清晰传入车夫耳中。
马车在车夫的驱策下,又勉力前行了一小段愈发泥泞难行的路。在一片愈发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暮色和山林如同鬼哭般的呼啸声中,一座建筑的模糊轮廓,终于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官道旁一处略显陡峭的山坡上。
那便是一座山神庙。庙宇规模不大,但此刻在乌云压顶、风雨欲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而阴森。墙垣早已斑驳陆离,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如同生了烂疮。屋顶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在狂风中瑟瑟抖动。两扇原本或许是朱红色的木门,如今歪歪斜斜地虚掩着,颜色褪尽,布满虫蛀的孔洞,像一张沉默而择人欲噬的巨口,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们刚跳下马车,脚踩在湿滑的泥地上,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急剧缩短,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
“快进去!”阿箐反应极快,招呼一声,也顾不得那许多,率先上前,用力推开那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怪响的木门,沈墨和抱着头匆忙卸马的车夫紧随其后,闪身挤入了庙内。
庙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为狭窄、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腐朽木料特有的酸败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类似霉烂菌类或某种陈旧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不畅。残破的山神塑像歪倒在积满灰尘的神台上,泥塑的金身早已剥落大半,露出里面暗黄的草胎,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窝似乎在黑暗中凝视着不速之客,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地上散落着不知堆积了多久的枯枝败叶和一些辨不清原本面貌的、被潮湿腐败的杂物。
然而,这庙中并非如他们预想的那般空无一人。
借着门口透入的、被雨幕模糊的微光,可以看见角落里的干草堆上,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樵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柄破旧的柴刀,身体筛糠般瑟瑟发抖,看到他们进来,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近乎实质的惊恐,如同受惊的野兔。
另一侧,稍微干净些的墙根下,则是一对看似主仆的女子。小姐身着淡雅素净的月白襦裙,外披一件略显单薄的青灰色斗篷,容颜颇为秀美,但此刻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秀气的眉宇间紧紧蹙着,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忧惧与疲惫。她身旁的丫鬟年纪稍小,梳着双环髻,身穿青布衣裙,此刻正紧紧挨着自家小姐,双手死死攥着小姐的衣袖,同样面露惧色,警惕地打量着新进来的三人。
靠近门口、一块相对干燥的空地上,还盘膝坐着一个身材精壮、皮肤黝黑的汉子,作寻常行商打扮,粗布短褂,腰间系着汗巾,身边放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褡裢。他同样警惕地、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新进来的沈墨三人,手下意识地在身旁的褡裢上按了按,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紧要物事。
加上刚刚进来的沈墨、阿箐和安置好马车、搓着手哈着气进来的车夫,这原本应该荒僻寂静的小小山神庙里,竟然在暴雨降临的这一刻,诡异地聚集了七个人。七個身份各异、目的不明、被迫在此共处一室的陌生人。
“啧,人还不少,够热闹的。”阿箐环视一圈,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余光,将庙内情形尽收眼底,她压低声音,用只有沈墨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这阵仗,还真是话本里常说的那种……‘暴风雪山庄’啊。”
沈墨微微颔首,没有回应她的调侃,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从庙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衣着、姿态、随身物品上缓缓扫过,将他们或惊恐、或警惕、或忧愁、或麻木的细微表情和下意识的动作,一一刻入脑海,进行着初步的分析与判断。他上前一步,对着庙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拱了拱手,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诸位,我等是过路的行人,行至此处,不幸遭遇这场暴雨,不得已前来叨扰,借宝地暂避风雨,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那行商模样的汉子抬起眼皮,瓮声瓮气地、带着几分疏离回了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天公不作美,各自寻地儿避雨便是,不必客套。”说完,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那对主仆只是怯生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依旧紧抿着嘴唇,未曾开口说话,仿佛声音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而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干草堆上的老樵夫,却在此时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门口方向,用嘶哑得如同破风箱般、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喃喃低语起来,那声音在风雨声和庙宇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渗人:“不能待……不能待在这里……快走……山神老爷怒了……他闻到生人味了……要收人……要收人的……一个都跑不掉……”
“啊——!”那丫鬟吓得猛地惊叫一声,声音尖锐,猛地将头埋进自家小姐的怀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小姐也是浑身剧烈一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得干干净净,毫无人色,纤细的手指死死绞住了斗篷的边缘。
行商汉子不耐烦地皱紧眉头,冲着老樵夫的方向低喝道:“老家伙!闭上你的鸟嘴!胡咧咧什么鬼话!自己吓破胆就算了,还要吓唬旁人!”
阿箐却眼神微动,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几步走到那老樵夫面前,蹲下身,尽量放缓了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询问道:“老人家,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刚才说山神怒了,是怎么回事?你……亲眼见过什么吗?”
老樵夫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地念叨:“血……红色的……到处都是……我看见了……就在后头……猎户……张猎户他们……眼睛……他们的眼睛……”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极其惨白、耀眼欲盲的闪电,如同一条狂暴的银龙,猛地撕裂了沉甸甸的漆黑天幕,瞬间将庙内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也在这刹那间,清晰地照亮了庙内每一个人脸上那惊疑、恐惧、警惕、茫然等等各异的神情!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天霹雳!轰隆隆!!!巨响声震得整座破庙似乎都随之颤抖,灰尘簌簌而下。
雷声滚滚而去,世界仿佛被抽空了声音,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庙外哗啦啦的、愈发狂暴的雨声,更加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
“砰!”
一声沉闷的、似乎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清晰地从庙宇那更加幽深、黑暗的后殿方向传了过来!那声音不大,却异常突兀,狠狠地敲在了庙内每一个人的心弦之上!
庙内所有人,包括一直保持冷静的沈墨和跃跃欲试的阿箐,心头都是猛地一紧,呼吸为之一滞。
阿箐瞬间如同猎豹般弹起身,手已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那藏有银针和药粉的皮囊上,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通往后殿的方向。沈墨目光一凝,周身气息变得沉静而警惕,他立刻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沉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庙堂内回荡:“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他看了一眼已然进入戒备状态的阿箐,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默契已然达成。一左一右,两人放轻脚步,如同暗夜中的灵猫,小心翼翼地朝着通往后殿那扇更加破败、隐在神台后方深沉黑暗中的门扉靠近。
科学的烛火,与江湖的奇技,在这暴雨倾盆、诡谲丛生的荒山古庙中,再次并肩,毅然探向那未知的、弥漫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深处,以及……那已然奏响的、冰冷死亡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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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