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写得很快,站在一旁看他作答的温声晚本来觉得他答得有些敷衍,岂料宋开阳写完的比他还早。
“那交换吧。”白月光将他写好的黄纸一折,也没看宋开阳黄纸上的内容,直接递给温声晚。
温声晚低头拆开,如墨般的两条眉拧在了一处。
“它上面是不是写,没有别的烛?”看着温声晚的表情,白月光轻轻笑道。
温声晚沉默着将黄纸摊开,上面只有四个字。
“仅此一支”
这时对面的宋开阳猛地一拍桌子,“你耍我?”
白月光露出浅浅的酒窝,“你的‘仅此一支’换我的‘活人躯壳’,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写的是实情!的确这天下仅此一支烛!”宋开阳气得不轻。
白月光悠闲地笑道,“那魂魄转生自然是需要活人躯壳的,我写的也没差啊。”
“你……!”宋开阳把黄纸团成团,狠狠一抛。“是人都知道需要躯壳!我问的是如何施行!”
“那就只能靠我了。”白月光笑眯眯地起身。“你说过,有来有往才叫生意,不过大商人,你的身上已经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了。”
“白月光?”温声晚见他欲走,有些疑惑。
“来之前已经风唤朝卜过一卦,开阳游商这里定是没什么消息,不过却是会有意外收获。”白月光嬉笑着推门,转头笑容却僵在脸上。
廊道里忽闪着几盏阴郁的灯,来人站在正中央,不知捧着什么东西,背着光看不清样貌,昏黄的光在她身前投出一个小小的影。
白月光眯了眯眼睛,即便是她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白色的袄裙也是自己十分熟悉的。
“小昙!”正在他惊异的当口,温声晚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白月光蹙眉,扯起腰间的坤天袋朝天一挥,绳结猛地脱落到了地上。原来这坤天袋并不是什么袋子,而是一块二尺见方的猩红的布,一直被他拢起栓于腰间。
宋开阳抱着琴在房内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的阴阳眼中尽是各色魂魄自红布上脱离,漂浮于空中。
“找,从城东明月客栈到这百鸟楼,任何可疑的人都抓回来。”白月光一字一句道。温声晚离开客栈的时候有意控制了小昙安睡的时间,也绝对锁好了门,小昙是绝对不可能自己跑出来的。
这旁的温声晚刚刚抱住小昙,她便昏沉睡去,手里的东西滚到了地上。白月光捡起,忽然沉默。
“是那只烛吧。”温声晚心中已有猜测,冰蓝的垂悬在他身后稳稳地飘着。他单手揽起小昙,当机立断道。“我们先回客栈。”
宋开阳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十分忧虑。
一方面还在担心琴中姜无虞的伤势,另一方面则是这几人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惊动鸨母,偌大的百鸟楼竟如死楼一般。加之刚才诡异的情形,不仅让他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他抱着琴,一杯又一杯灌着热茶,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手抖。
“晃……什么……我都要晕了……”焦尾琴轻轻一颤,姜无虞感觉出了他的害怕,还是先开了口。宋开阳敏感地听出了他的力不从心,心里兀地一阵难受,手也不抖了。
“……那小子本事虽不弱,但……我要不是被他诓了,谁胜谁负还未知呢……”姜无虞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那你现在好些了没……”宋开阳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在琴上写到。
“他身上倒是也有不少宝贝……”姜无虞没有直接回答,他一次说了太多的话,不由得停下来歇了一会。“……那香你去找找……给我多买几块……”
“好。”宋开阳低头写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不我还是把灯吹了吧,你能舒服些。”
“算了吧,你那胆子我还不知道,平日里睡觉都必须点灯。”似乎是配合姜无虞的奚落,古琴自发地响了几个散音。“我死了快千年了,什么事没遇见过……你那些担忧用的心不如用来害怕。”
宋开阳咬了咬下唇,认真地在琴面上写了几个字。“我一定给你找一个躯壳。”
“嘁——做人哪有做鬼自在……”姜无虞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再说,什么样的躯壳能配得上我。”
“又来了。”宋开阳翻了个白眼,“能不能别自恋了。”刚刚停笔,额头又被气流生生地撞了一下,宋开阳嗷得一声捂住额头,正想发作。
“……今天说让你娶妻的话,非我本意。”
宋开阳心中忽地一颤,在琴弦上乱拨的手也停了下来,他轻轻放下琴,一一吹灭了房中大多数的灯,只留下最远一盏。“我知道。”
他把琴如往常一般地放在床的里侧,轻声道。“我家小,多不了别人了。”
温声晚用温水浸了块洁净的白布,拧紧将小昙的小脸擦了擦。小昙身上没有任何的伤,连那时在廊道的昏迷都只是因为脱力。她刚才醒了一阵,但因本身就有些痴傻,温声晚问她如何进的百鸟楼也回答得很含糊,只道有一个年轻亲切的叔叔叫醒了她要她带着去找爸爸,她迷迷糊糊地就跟去了。
温声晚收起药箱,思索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与这样的人相熟。他有些疲乏,转头看见白月光正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头歪向另一侧枕在膝盖上。这样看着,他的胸口忽地传来一阵温暖的波动,很似虬山那夜白月光与他定下囚魂的感觉。
他细细地辨认,是一种很安定,很平静的波动,伴随着心跳一脉一脉起伏着。
白月光是睡着了,并不是猜测,温声晚此时无比肯定。不知为何,他竟然可以从这股波动中感知到白月光此时的状态。
夜凉如水,温声晚静静地看了一会,解了身上灰蓝色的披风。
一团黑气飘忽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在地上缓缓地凝成了狗的形态,这只精魄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仍旧毫无所获。白月光伏着没有动作,黑狗就在椅子腿边窜来窜去试图蹦进他的坤天袋中,身后几缕青烟来回浮动拉扯着。
折腾了半天也无果,黑狗终于忍不住吠了一声。白月光动了动眼皮,周身兀地被温暖罩住。他贪眷地伸直脖子地蹭了蹭,一双修长的手借此在他颈前打了个灰蓝色的结。白月光一愣,定睛看了看,倏然清醒。
温声晚感到胸口那团温热忽地轻颤,双手轻微一顿,对上白月光还笼着水汽的眼睛。只是瞬息,白月光便低下头去朝黑狗招手,他胸口的那几缕波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声晚的眉头轻蹙,又想凝神感受一番,白月光的声音忽然冷冷响起。“窥视别人的内心很有趣?”
白月光一语惊醒梦中人,温声晚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感受到的这股不属于他的喜怒哀乐正是白月光的。“为什么我会……”
“我分了一缕魄在你身上,我可以感知到你,你自然也可以感知到我。”白月光将黑狗收入袋中,“不过你要是想完全窥探我的想法是不可能的。”
“以我的修为,至少要把一魂压在你那里。”他看着温声晚疑惑的眼神嗤笑道,“所以,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否则……”
“很晚了。”温声晚盯了他半晌忽然道。“……去睡吧。”
白月光突然被打断,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沉默着,似是有些局促地拖着身上暖暖的袍子向门口走去。
“白月光。”他打开房门,忽然又被叫住。
温声晚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倦意,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身后轻轻摇晃着。
“辛苦了。”他的眼里是一望到底的坦然,眸色似乎被光匀得淡了些,朦胧间竟像是透了几分缱绻的温柔来。
囚魂的缘故,白月光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股柔和,藏在袍子中冰冷的小手不自觉地扯住衣摆。他挑了挑眉,有一点点想笑,但又觉得没理由,但最终左颊还是遮遮掩掩地绽开了一个小酒窝。
经历了昨晚的事,宋开阳一宿睡得都不是很安生,很早便醒了。他先是检查了床铺内侧的古琴,确定无碍后悄悄下床吹熄了灯盏。
窗子里隐隐透出了乌蒙蒙的亮来,约莫五更天的样子。他推了一下,一股冷风猝然而来,吹得他心惊肉跳。
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很有节奏地,声音不轻不重。
鸨母现在都起这么早吗?宋开阳一边搓着手一边腹诽着爬回床上,不太想去搭理。
可敲门声还是锲而不舍地持续着,宋开阳被搅得实在无心回笼,只得掀开被窝一角遥遥喊了一句。“谁啊?大清早的烦不烦?”
敲门声骤然停了,然后门外传来了小姑娘细若蚊蚋的声音。“是我,杜小宛。”
杜小宛?宋开阳第一反应便是逃,又有些想不通。昨日香兰姨之事姜无虞后来明明已经抹去了杜小宛的记忆,她现在又是如何找来的呢。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对她还是有所亏欠,思衬了一会,他哆哆嗦嗦披上外袍,开了门。
杜小宛披着长发,苍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脖子上的长命锁灰蒙蒙的。单薄的白衣在冷风中微微发颤,竟比昨日在顶楼上还要素净几分。
“我想和你做生意。”她说得轻飘飘的,明明是陈述的话却如喟叹一般。
宋开阳蹙了蹙眉,昨日见她之时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晓,今日却直接说要做生意。有些蹊跷,加之姜无虞受创还在琴中调息,他便想装傻送客。
“杜头牌,您不是清馆吗?”宋开阳作势要关门,“不会让冷风给吹傻了吧?”
“我有一副将死之人的躯壳。”杜小宛兀地推住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门板,腕上素银的手镯磕得一声脆响。
宋开阳没由来地一颤,他缓住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盯着杜小宛的双眼。
“活人的躯壳非常不容易拿到,我知道你想要它。”杜小宛漆黑的眼在门缝中若隐若现。“你用你的眼睛帮我看一样东西,它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