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7章 不归
许久，张莲生睁眼，又将骨灰盒递给宋雁回，“我看了肖家有块地，过两日你们直接将肖鹏下葬吧。”
宋雁回点点头，接过骨灰盒子，紧紧地抱在怀中。肖老太上前，抓住张莲生的衣袖，“张道长，鹏儿他真的安息了吗？”
张莲生看了眼宋雁回，又开口道，“放心吧，老太太，你孙儿他很好。”
“多谢张道长。”王翠云上前，拿过一包银两，塞到张莲生手中，“这是我们的谢礼。”
张莲生从中拿了两块铜板，“不需要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
孟敬泽跟在张莲生身后，好生奇怪，平日里，张莲生总是嗜财如命，今儿倒好，讲起武德来。
“这两个铜板怕是不够道长画的几道符吧？”孟敬泽追上前，转身背过手，倒着走着同张莲生聊起来。
“那两道符随便画画而已，根本没花费精力。”张莲生依旧望着前方。
“肖鹏的魂魄，我没有感受到。”张莲生又道。
“他不想魂归故里？”肖序反问。
“此话怎讲？”张莲生好奇。
“你有所不知，沉犀镇对于肖鹏来说，可能不是思切念归的故乡，而是如炼炉般的牢狱。”孟敬泽脸色和神情都变得严肃，说起了肖鹏的故事。
肖鹏是乙亥年生，比孟敬泽大一岁，而且肖鹏的父亲、祖父都是独子，到了肖鹏这代，更是四代单传。
肖老太自从掌管肖家就强势有余而善慈不足，她那张嘴可是吵遍沉犀镇没有对手。肖老太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看不上沉犀镇生了女孩的人家。孟敬沅从小爱读书，尤其喜欢《天天工开物》、《梦溪笔谈》这类，六七岁便会称重过磅，记账算账，这无疑是女娃中的佼佼者。
而肖老太则是人前人后常常奚落，再厉害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嫁给纪家相夫育子、传宗接代。肖鹏快出生时，肖老太早就笃定，儿媳王翠云定会生下一个儿子，因为肖家全是男娃单传。
冬月初六，王翠云的肚子开始发作，找了两三个接生婆等着，愣是疼了五个时辰，王翠云才生下孩子。肖老太见儿媳生了个大胖孙子，乐得手舞足蹈，哪里还管得了儿媳，丢下一大一小跑去给祖宗上香报喜去了。
为了养育儿子和一家人，肖鹏的父亲跟随肖家主房去了外地做劳工，可两年后腿摔断了，便回乡来，没活个一年撒手归西，留下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艰难地过日子。
或许是在母亲肚子里闷久了，肖鹏的身子先天不足，再加上吃少喝少，整个人显得瘦小羸弱。同龄的男娃好多不屑于跟他一起玩，还总是在他身后说他不是个男子汉，跟闺房里面的婆娘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吃个屎都得掺点泥沙。
取笑、嘲讽、谩骂、孤立，这些充斥了肖鹏的童年生活，即使大家年纪渐渐长大，肖鹏仍然是畏畏缩缩，不敢在众人面前大声言语，生怕变成众矢之的，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莲生叹了口气，“这些人将来下去恐怕要被拔舌头。”
孟敬泽看着张莲生，“果真会有地狱吗？”
“这取决于你信或不信。”张莲生抬头望着夜空。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在报复，用相同的办法去报复那个人。”孟敬泽说道。
“那个人作了多大的孽，要遭整个镇的人报复？”
“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三春寒。并不是所有的杀人都用刀剐剑刺，最残酷的莫过于诛心。”孟敬泽提了提裤脚，“肖老太从年轻到如今老迈，依旧没有改变。”
“肖老太原本姓赵，上面有个哥哥，他嫁给肖鹏的祖父肖荣之前，便是远近闻名的牙尖怪。”孟家的雇佣皆是沉犀镇各村的人，闲来无事时大家总喜欢摆点馊龙门阵，孟敬淮也听过不少，便跟张莲生讲起来。
赵芳琴，也就是肖老太，在媒人的说亲和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肖荣。而她的哥哥赵和早已娶了妻，开始经营自己的小家。
“大哥，你跟大嫂都成亲快一年了，她肚子怎么还没动静？”赵芳琴回娘家时，拉住赵和就问。
“我都不急你慌什么？”赵和抬头，“你别在你大嫂面前乱说话。”
赵芳琴白了他一眼，哼声，“要是生不出来，你就再抬个小妾进门，好传宗接代。”
赵和被赵芳琴说得心里烦，挥手示意她走开。不久后赵和的妻子怀孕，紧接着赵芳琴也怀孕，两家终于落下了心头大石，开始期盼着孩子。
赵和的妻子生下一个女孩，全家人的关心骤减，与之前的热切判若天地。赵芳琴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张口就是冷嘲热讽。
赵和的妻子并没有坐月子，只因她生了个女儿，便要在寒秋间打井水，洗女儿的尿片和衣服，还要伺候丈夫的衣食。
赵芳琴时不时回来娘家，不仅对她言语辱骂，还唆使赵和对自己的妻子手脚相向，而赵和又是个意志不坚定、容易被动摇的人，一个刚生产完的妇女就在这样的状态下，遭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
肖鹏父亲的出生更让赵芳琴更加嚣张和毒舌，哪家结亲怀孕都少不了她的冷言冷语，而这些都在肖鹏出生及渐渐长大后，报应在自家人身上。
肖鹏被孤立被欺负，除了自身羸弱外，更大部分是在肖老太的身上，沉犀镇的众人将自己曾遭过的侮辱一一还回到肖鹏身上。
“唉，凡人总是这样，信奉因果循环，却又伤害无辜之人。”张莲生像是打个总结，
“道长非凡人，又岂能换你我心，为他人心。”肖序颇有感悟，“当初肖鹏远走南洋，我倒替他感慨，沉犀镇或许是他不愿再提的伤心地。”
“人们常说叶落归根，殊不知他并不想魂归。”张莲生挥挥手，“各自回去吧，日头快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