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10章 望天台
苏伯陵。是个好名字。
左烨观苏辰举止言谈，仪容有度，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傲气。身上虽然穿的是普通的布料，却气质自华，有雍容之美。地道的华京口音，地道的华京人，他竟然没听说过这号人。
目光难免多在苏辰身上停留。苏辰用余光瞥他一眼，全当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苏辰正晃着酒杯，与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在议论什么。
娇娘拿出了一柄象牙骨的南音琵笆，坐在一架屏风后面，掩藏在珠帘翠幕后面，不急不缓的调整音色，嘈嘈切切的弦音流转传出悠扬的曲调。
几个读书人横铺一大张京皮生宣，妙语连珠一句接一句的对着对子，书童急急落笔将他们的一词一句都记录成集。
几个纨绔不喜欢咬文嚼字，却也不得不附庸风雅，找出一副骨牌，折旁边插瓶内一只秋菊，击鼓传花，行诗酒令。答不出的人罚酒一杯，已有人连喝数杯，面染红晕。
苏辰在无量壁前观摩许久，过目不忘的本事令她将看过的诗文全都记在脑中，慢慢品玩。而后，找一个靠窗的位置，极目远眺，将大半个华京收在眼底。
“殿下似乎对这人很感兴趣？”灵衣是这悠闲之地里最忙的人，他要四处打点检查，生怕着吃的用的哪里出了问题。得空歇口气，便看见左烨的目光若有若无，一直落在苏伯陵，即苏辰的身上。
“灵衣，你仔细想想，认得此人吗？”
灵衣也看了苏伯陵几眼，摇摇头“想不起来，应该不认得。”
“哦～那可能是我认错了吧。”有一瞬间，左烨以为他看见了苏辰。
“苏辰……”左烨陷入沉思，想起小时候，在皇宫里的时候。
小时候的左烨被困在皇宫的书苑中苦读，正是孩子天性爱玩的时候，分外厌学。可惜先生管的太过严厉，只能在先生打盹的时候望着墙角的一方天地发发呆。
不知道何时起，忽然书苑外面多了有趣的动静。左烨贴耳去听，听见一群小宫女和小太监鸡飞狗跳，似乎在抓人。过一会，那些宫人被折腾的苦不堪言跪地求饶，这时候，外面那个小调皮就咯咯咯笑起来以示胜利。
竟然是个女孩子嘛？
左烨爬到墙上偷看，看见一个粉嫩的糯米团子，掐着腰，撅着樱桃小嘴，一脸耀武扬威。
听灵衣说，这是苏将军的独女，叫苏辰。
左烨日日被抓去苦读，时常听见墙外小丫头的嬉笑，枯燥生活莫名多了几分生机。有时候苦的厉害，睡梦里居然梦见自己和那小丫头一起胡作非为，笑出了声。
再后来，小丫头渐渐长大，不再调皮捣乱，学起淑女抚弄琴弦。他虽然已可以逃脱先生的魔掌，却长大成人不会再做逃学这般幼稚的事情。
宫中向来忌讳男女之事，连翻墙偷窥也成了一种奢侈。只有她于墙外抚琴的时候，他会在墙内偷懒，选一块平滑的山石躺上去，将书盖在脸上，听着琴音入梦。梦中与那不相识的小妹妹谈天说地，醒来时满身落花。
……
“苏家小姐的画像怎么撤了？”左烨的思绪被拉回来，看见几个喝醉了的人在激动的讨论什么。
“《美人谱》选名门闺秀入画，苏小姐一个残花败柳，自然入不得其中了。”一个满身酒气人打了个酒嗝，歪歪斜斜的躺在了桌子上，双脚一蹬，踢掉了鞋子。他怀中拿着的那本册子，已散乱拖地，露出画册上无数美人小象。
《美人谱》是一本由不三不四的纨绔喜爱至极的闲书，传说书中有京中大大小小的闺阁女子的画像，还将女子按容貌姿色、品德名声排序，论出个第一第二。一本小册，价值百两纹银。
苏辰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用折扇挡住了脸。对于旁人的闲话，她早已免疫，只是对这《美人谱》成见很大。什么破书！等那天她也将京城未娶男子画像成册，再全城贩卖。
苏辰冷笑旁观，看在场之人脸色各异——有人面露难色，有人等着看戏，却都不禁看向了左烨。
虽然《美人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杂书，却也没什么。只是刚刚那醉鬼的言辞听的众人一惊，他竟然公然说苏家小姐残花败柳！即使有很多人这样说，可苏家小姐毕竟是苏将军都女儿，这不是在给苏将军找不痛快！
而左烨——一个被苏家小姐退婚的人，自然也不痛快。
娇娘停下曲子，心中把这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遍，却不得不快速转动脑子，构思言语，想着如何破解尴尬的场面。
“你刚刚说什么？”未等娇娘从屏风后面出来，左烨已冷着脸走到醉汉身边坐下。醉汉的狐朋狗友都识趣的躲开几丈远，怕被左烨一起丟出去。
“王爷！”醉汉还有一丝理智，他连滚带爬的从桌子上起来，向左烨行礼，却栽倒在地。“是小的失言，不该在殿下面前提那苏氏，殿下赎罪。”
那人笑嘻嘻的抬头，看见左烨铁青色的脸，酒醒了三分。左烨忽然笑了，漫不经心的去捡那本册子，饶有趣味的看了看，上面是一些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的仕女图，他将册子合好，丢在醉汉的身上，醉汉舒了口气。
众人也舒了口气。
左烨轻轻挑起跪在他脚下的男子下颚，笑容诡魅，浓眉斜飞，问“这书是谁画的？”
“回王爷，这是京城四少之中最善仕女图的王之鹤所画。”
“哦——”左烨拉长了音调“谁许他画的？”
“这……应该是他自己想画就画了吧。”
“想画就画？他王之鹤没有姊妹，也没有母亲吗？”
左烨笑容骤然消失，眼神冰冷彻骨。众人打了个激灵，醉汉正欲争辩，左烨已捏住他的下颌骨，轻轻用力，便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低沉声音已人人都听得出愤怒“他王之鹤没有母亲教导，你也没有吗？”
“王……爷……”醉汉的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混着唾沫溢出嘴角，一滴一滴落在白色宣纸之上，满堂可听得见血滴落下的声音。
“苏将军之女，乃名门闺秀，皇后亲封京城第一淑女。残花败柳之言，是何人教你的？”
“小……的……错了……”
“苏小姐那日被歹人抓去，是我手下副将亲自去救的，救下时小姐虽然昏迷却衣衫完整，且歹人招认罪行之时供述，苏小姐英勇抵抗，救下数十遇难之人，歹人并没有机会近身。女子声誉之事，本王本不应该多言，但今日看来，若本王不站出来说话，流言只会愈演愈烈。何况女子本弱，遭受不平本不应该怪罪在女子身上，谣言也应止于智者……你们都是君子，本应该修身养性，如此荒唐行径，莫要让本王再看见。”
手指松开，醉汉如烂泥瘫在地上。左烨伸手，灵衣已将手帕递来，仔细抹干净指尖鲜血，左烨侧目瞟了一眼灵衣。灵衣也沉着脸，他抑制着将人从楼顶丢下去的冲动，礼数周全的行礼，才示意两个壮汉将人架走。
一时间，偌大房间内安静的可怕，众人皆不懂左烨为何会如此维护苏辰，也不敢说话，怕一不小心又触了霉头。
角落里的苏辰不敢相信，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决不会相信左烨会替她辩白。不知怎地，苏辰平静的心泛起涟漪，牵动鼻尖有些酸涩。
原来……世上有如此胸襟的男子。
“啪啪！”轻飘飘的掌声响起。众人猛然回头，看见娇娘手握琉璃酒盏，脚步逶迤，笑容灿烂，不顾满堂异样神色，朗声笑道“君子量不及，胸吞百川流。南安王殿下气度非凡、正直坦荡，乃真君子。妾身敬南安王殿下。”
呼吸静了片刻。在场之人纷纷举起酒杯迎合娇娘，齐声道“殿下教导，我辈谨记，敬殿下。”
左烨目光如炬，对上娇娘含笑的眸子，那双眸子星光点点，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多了几分敬佩之情。世上最难得，便是有人懂，虽然这份懂得有几分功利心。他拿起酒杯回敬诸人，顿时尴尬的气氛散去，又恢复了平静。
左烨目光落在窗边，那个俊朗的黑衣少年却才独自倒了一杯酒，冲他举杯示意，挑眉粲然一笑，恣意洒脱之态如他是他多年的好友。
他望着她。他认出了她。
他好想告诉她，那些逃走的山贼都被抓起来了，是他出关后亲自去抓的，一个也没放过，有几个小贼躺在地上装死，被发现了，便在那些人的心窝上补了几刀，每具尸体都没放过。
有贼人想贿赂官府，想用银子买命，传到他的耳朵里，匪贼罪加一等，都被判了死刑。行刑的时候，他的人就在附近看着，二十几个人头全都落地，一个没少。
可匪贼本是罪有应得，死的痛快算是便宜了他们。他让人打点了抛尸的人，将那些尸体又卸成几块，最后挫骨扬灰。
可是……一闭上眼睛他还是会胡思乱想。
那天他境界突破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将事情交给手下，没想到还是惹得流言四起，弄到了退婚的局面。
左烨望着面前打扮成少年模样的苏辰，看少女眼中泛着的泪花，看她嘴角豁达的笑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
俗话说——好事多磨。
左烨冲苏辰走过去，心情松快“怎样？诗可做好了？”
“差不多。”比肩而立，吹着苍云湖岸吹来的疾疾烈风，苏辰将杯子丢给左烨，拿起了一根长豪。
一些人凑过来，娇娘也凑过来，亲手研磨。
笔毫吸满墨汁，半落未落，她在无量苍生壁前又踌躇了。看满墙名作，有逍遥剑客以剑做笔镌刻上去的文字，也有挥金如土的名仕在墨汁中参杂金粉，写出的光彩夺目的诗篇。又或者状元郎弃墨改用朱砂，文章红中带紫，红红火火。
可都是男人的风雅，与女人无关。而她，既然要落笔，要写诗，也应留些女子的东西在此，才算不枉此行。
苏辰转头问“娇娘，你可带了胭脂？”
胭脂入墨，比这死气沉沉的黑墨要好看很多，娇娘却摇了摇头。苏辰有些失落，可这节骨眼上，总不能再去买。
算了……苏辰又提起了笔，被一双玉手拦住，娇娘问“公子可带了匕首之类？”
“匕首？”
“要匕首做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旁边的左烨默默掏出了随身的三寸短刀，递给她“这个可以吗？”
“正好。”娇娘接过短刀，轻轻一划，白嫩的手指就冒出了鲜血。女子艳丽、腥甜、却热烈的血液混入墨汁，顿时沾染了女子身上的气味。“听闻从前有钻研书法者，爱书如狂，便会以血入墨。不知道小女子的血可比得上胭脂？”
苏辰去看娇娘，外面正好的夕阳落下余晖，给石榴裙渡上若有若无的金色，美人垂首微微抬眼看她，朱红唇瓣正轻轻吮吸手指，一笑间定格于此，芳华绝代。
“甚好！”落笔，笔墨生花，留下比门口牌匾更狂的草书。有书生大声读出那些字：
“一览乾坤色，枕画辰星图。
锦车九天辙，镂云织成襦。
素毫点山河，气吞苍云湖。
明朝功名斧，凿开万古无”
“好诗！”左烨发出赞叹，他看向苏辰“敢问阁下……何为万古无？”
“万古无么……”是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一条由女子的生命去书写，由女子的鲜血去铸就的路，属于她和她们的路。
苏辰放下笔，独自去往凭栏处去，已跨上了栏杆“既写的好，那刚才的误会就一笔勾销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