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国纪元
太和教举全教之力,一连追查几日,在整个荆楚境内,都没有发现秋津人的踪迹,这伙人就好像一下子蒸发了。就连那个暮云,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道远感觉自己深深的陷入一种无力感。他本就年纪很大了,这么一折腾,短短几日仿佛又老了十岁,脸上写满了疲倦。
教内的气氛近来也越来越紧张,毕竟对绝大多数门人来说,他们修的不是仙,而是要在江湖上混饭吃的,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不仅门派声望受损,作为弟子门人也会面上无光。
不过何誝显然没有担心无我经失窃的事,他的脑子里只有那道祖阁穹顶,以及太和教掌门那出戏的装束和不着边际的话。如果这不是一场戏,虚云那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几日来,教中弟子被派出去了一波又一波,但他这个代掌门的徒儿却依旧练功、吃饭、睡觉,甚至都没人再追究他那天在阁内发现了什么,连道远都对那顶层密室的事闭口不谈。
何誝不仅想不通,他还遇到新的烦恼,他明显感到,虽然来到此地不过数日,但他之前八十多年的记忆正在脑海中飞速的消散,反而是这具新身体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甚至想起来许多的武学套路和心法口诀,还想起白小生小时候的童年趣事,甚至能感受到体内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正逐渐被唤醒,这难道是生命的轮回,亦或者只是一种幻觉?
在此起彼伏的虫鸣中,他再一次醒来,外面还是深夜,几个月亮组成的天外夜景,一如在道祖阁那晚一样壮丽。屋里点着油灯,他一眼瞄见案头上放着的《海国纪元》,在那简陋的装订之下,似乎有一股魔力透出纸面。自打从阁里顺出来,他还没有细读过这本书,反正睡不着,不如就拿它当个催眠读物吧。
可这一看,他整个人就陷进去了。
“自古以来,坐拥着世界上最多土地和最多人口的夏国,却一直处于危机之中。在海外,秋津人一直虎视眈眈,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知有多少秋津的哲人和野心家们都畅想着,将触手伸过大海,和群雄逐鹿中原,把世界上唯一的一块大陆收入囊中…在国内,时不时爆发的地方起义也让夏国皇室疲于应付…”
“事实上,外族对中原的侵扰由来已久,尤其在夏国东南沿海一带,频频有海寇袭扰。所谓的海寇,其实是一些由秋津没落贵族、盗匪、流民、浪人所组成的群体,他们常年在幻海和夏国东南沿海活动,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夏国的边军一度孱弱,常被海寇打的溃不成军。开始时,海寇还只是小股的散兵游勇,滋扰沿海地区,到后来逐渐演变成集团化、组织化的大股入侵,最猖獗时,海寇甚至一路西进,直打到夏国的经济枢纽——‘南都’上元城,方才罢休…边境战乱,夏、秋两国官方、民间的来往一度完全中断…”
何誝心里直打鼓,自己来到的这个国家,实力竟是如此不堪么?难怪那伙秋津人会如此嚣张。
好在夏国毕竟资源广博,人口基数庞大,并不会一味的被动挨打。据书中记载,在朝廷力量不足时,夏国的江湖组织愈发活跃起来,东南一带的江湖教派自发组织了义军,由当地的武林教派——南山派统领,并由全国各地的教派出力支援,成为沿海抵御海寇的一大助力。
夏国第二十二任君主——夏英宗即位后,深知官方的力量暂时难以应对汹涌而来的海寇,因此当见到民间自发抗击外来侵略者,自然就顺水推舟对义军给予大力支持。他甚至还颁布了一则律法:中原各派,无论原本是正是邪,只要能为朝廷所用,有报效国家之心,朝廷都会不计前嫌,大力扶植。
英宗亲政后不满三年,在朝廷大力扶植下,义军的人数和战斗力都有了质的飞跃,俨然已经成长为一支官方背书的编外部队。义军成员大多数是各门派的武道精英,战力十分惊人,远胜一般的边军。义军曾在东南闽越一带,创造了以区区数百人击退海寇五千人的奇迹,击毁敌方战船十余艘,毙敌超过两千人。此役之后,海寇人人谈义军色变,东南沿海也迎来了暂时的安宁。
这书里的叙事牵动着何誝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融入了白小生的躯体,何誝本能的将自己代入到中原人的“出厂设定”中,对夏国遭受的侵略感同身受,也由衷感受到夏国官民一体、抗击侵略者的可歌可泣。
按照这个叙事的脉络,书中再往后应该是描述英明的皇帝如何励精图治、整顿朝纲之类的故事。可下一页的内容却画风突变:
“夏纪元650年、英宗二十年,海患稍缓,夏国与秋津的民间交往也开始恢复。时年六月,有秋津的武士团到访中原,领头的人物叫做仓宫冈崎。这伙人打着武学交流的旗号,从东南一带登陆,一路西进,途经禹、泸二州,于七月初九抵达荆楚的武林圣地——太和山。”
“秋津人气势汹汹的到访太和,强求武功典籍不成,又提出要与太和弟子切磋武学。秋津武士学艺不精,狼狈落败。为首的秋津首领仓宫暗藏祸心,明为拜访交流,暗里却行鸡鸣狗盗之事,指示手下夜入太和教道祖阁,偷取教内至宝无我经,而后沿泷江水路仓皇逃遁…”
这书到这里嘎然而止,后面都是一张张白页,不见半个字。一本厚达两百多页的书,居然只有前二十三页有字。最诡异的是,这第二十三页所述的内容,竟是新近才发生的。何誝清楚记得,接待秋津访客的那日,有同门和他提过,当天正是七月初九,那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他当时还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异世界会用农历记日。
至于书中提到的“而后沿泷江水路逃遁”,更是教内众人都不掌握的线索。这书是道祖阁失窃当天,他刚从穹顶密室带出来的,一直没离他左右,试问这个作者是怎么未卜先知,知晓秋津人要盗取经书,甚至还能写出这伙人逃跑的路径呢?
何誝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他用手抚摸着书页,那文字显然是用细小的水笔写的,属于小楷一类的字体,整个笔迹显得非常久远了,有天然的陈旧之感,绝非是近期书写的。
他急需找个人答疑解惑。但他不想向道远请教,因为从这几日对道远的观察,这个代掌门事事小心谨慎,做事循规蹈矩,肯定不能接受这种超常规的事物。定了定神,他打算去一趟后山别院,在虚云那里碰碰运气。他回想起虚云几天前出关时的穿搭,这个掌门既然能在一个古代世界里穿的那么时尚,对这种超自然问题,或许也能拿出更好的解释吧。
虚云的住所恐怕是太和教内最隐秘的地方,虚云更是教中最神秘的人。
经过这几天的旁敲侧击,何誝大致了解到,虚云掌门近十年来几乎都在闭关,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教内大多数事务都由道远代管,可门下弟子,包括道远本人,却没有丝毫抱怨,反倒对他十分尊敬。教内还一直有传闻称,这位看起来像艺术大神的掌门,已经活了快五百年了,而夏国的历史到现在也不过六百多年,他当真配得上半仙的名号!
说是常年闭关,但虚云的院子周边却看不到任何高手为其护法,或许是他本人的修为太高,已经用不到这些世俗的护卫。他屋前的房门甚至都是半掩着的,门廊边,一个小道童正拿着扇子扇着,面前的火炉子上烧着一口铁锅,丝丝冒着热气。
大半夜的,这家伙在煮什么?
小道童盯着炉里的炭火看了半天,好像想起什么,转身进屋去了。何誝乘机摸进院子,挪到那炉子前,好奇的将锅盖掀开一道缝。一大股蒸气窜出来,熟悉的香味充满他的鼻腔,那里面,一个个被煮成棕色的茶叶蛋在卤水里浸着,咕嘟嘟的还在翻着气泡。
何誝猛然觉得肚子饿了。这也难怪,太和山的教规规定,门下弟子不可沾荤腥,他近几日吃的都是教里的素斋,那简直比以前义工喂的营养餐还要难以下咽。碰巧这大半夜的,让他看到一锅茶叶蛋,这就是赤裸裸的引诱啊。
这时候他也管不了什么教规了,直接伸手进去捏了一颗,迅速躲到院子的一角。那鸡蛋烫的要命,他两只手来回倒腾,用嘴吹着,等温度稍微降下来,就急不可耐啃起来,三两下就把它消灭了。
这一吃,就上瘾了,满满的小时候的味道啊。他又摸到那炉子前,准备再多捞几个。却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那小道童捧着一盆新的火碳出来,正好抓了何誝一个现行。
“你…你…你…你干嘛?”小道童叫道,声音别提多尖。“掌门,有人偷卤蛋!”
何誝吓了一跳,抓起一颗还在冒着热气的鸡蛋,转身拔腿就跑,简直把道远亲传弟子的形象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还未跑到院子门口,一个物件从屋里飞出来,好巧不巧的打在何誝左脚脚踝上,他脚下一软,感觉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整个人翻倒,摔个狗啃泥,卤蛋脱手飞的老远,落地后还直打转。
呃,这鸡蛋卤的好有弹性,这都摔不烂,他想。再一看打中自己的“凶器”,一个喝酒用的陶瓷杯静静的躺在草丛里,那大小比自己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
“哈,吃了一个就算了,还想再吃,没见过那么贪心的偷吃贼!”虚云沙哑的声音飘出来。
声音刚到,那道童也赶了过来,一把将何誝从地上揪起来。这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道童居然也是个练家子,气力大的惊人,直接把“小偷”扭送到屋内。
这屋子只是一间门房,往里穿过去,又是一方小院,内院另一头的里屋才是虚云的居所。里屋的门内,还有一个屏风隔断,虚云就坐在屏风后的桌旁,身上依旧穿着那套短裤、T恤,笑嘻嘻的看着面前这个“贼”,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何誝抬头一看,那纸糊的屏风上有一个小洞,位置正对着门口。这个虚云竟隔着屏风,仅听声辨位,在两个院子长度的距离上,随手扔出一个杯子就把何誝打人仰马翻。这是一种怎样的功力?
桌上摆着一个酒壶、几个酒杯、一小碟米粉肉和一盆煮好的卤蛋,虚云用干枯的手指剥了一个卤蛋,咬上一口,再拿起一杯酒,一仰而尽,嘴里还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陶醉。
这真叫人三观尽毁,这世外高人闭关修炼,都是这般修炼法?
“嘿嘿,小子,我记得你,白小生是吧,道远的徒儿嘛!你想吃东西,可以直接进来找我要,何必要偷呢?”虚云砸吧着嘴,把剩下半个鸡蛋一口吞下去,再用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到嘴里。那肉显然在太阳下晒过,水分榨的很干,外面裹着的粉末还沾着油,在光照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何誝咽了咽口水,心想怎么才能忽悠过去,虽说掌门带头违反教规,碰了荤腥,但自己偷吃掌门的“私房菜”,这事怎么看也难以善了啊。这鬼地方,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意外,他真有点担心,虚云会杀人灭口。
搜肠刮肚好一阵,他一脸诚恳的和虚云道:“实是因为在教里吃素斋久了,不小心撞见这…这人间美味,一时间没有把持住,我还以为是道童自己煮来吃,不料原来是掌门修行所用之食材…弟子鲁莽,还望掌门见谅!”
这话编的鬼都不信。虚云乐了,道:“你其实是想问,我怎么身为掌门,却知法犯法,大晚上的喝酒吃肉吧?”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何誝连连摇头。“掌门何等样高人,如此做必然有缘由,弟子修为尚浅,不知其意罢了…
“呵,你小子功夫不咋滴,倒是很会说话啊!”虚云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上头么?只要你心中有道,吃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形式,不必太在意…”
何誝想,原来这个世界也有佛教的么?嘴上仍道:“掌门高见…弟子一定谨记在心!”
虚云让那道童又拿了一个新盘子来,将那米粉肉拨了一半进去,再亲手剥了几个卤蛋放进盘里,一起往何誝面前一推。
“这是…给我的?”幸福来的太突然,何誝感觉都要哭了。这几日怪事连连,吃不好,睡不香的,而现在,这个门派的老大居然请自己吃夜宵,这是转运了么?
“唉,吃吧,可怜的娃,反正我一个人吃,也怪无聊的。”说着,虚云又亲手给他倒了杯酒。“来来来,这酒可是我的珍藏,配着喝最好!”
何誝感觉彻底被这盛情破防了,右手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消灭着突如其来的美味。
虚云在边上看着,道:“就是有一条啊,你吃也就吃了,可别和外人说啊,尤其是你那师父,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何誝感动的一塌糊涂,嘴里塞满酒肉,一个劲的点头,那模样真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
等盘子都清了,这货才记起来此行的目的。他用袖子抹了抹嘴,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正是那本《海国纪元》。
虚云的眼睛都亮了,用干枯的双手抚着那书页,盯着何誝道:“这东西你是怎么得到的?”
何誝将前几日如何误闯道祖阁顶层密室,以及书中所记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没有表达出对“五个月亮”这种异象的疑问。毕竟他对这个掌门了解的并不多,吃不准这人与自己之前生活的那个世界有何关联,若让虚云知道他不是白小生,鬼知道对方会怎么对待自己。
“竟有此事?”虚云的脸上神情复杂,他拿起那本《海国纪元》,翻到何誝所说的第二十三页。说来也怪,那原本记录着秋津人如何盗经和逃跑的书页,此时却空空如也,所有的文字都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