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丰文学第五章 祝福
第五章
“祁随，你在看什么？”
年龄约八九岁的男孩靠在学校操场体育器材的栏杆上，面容稚嫩，目光落在不远处被假山遮掩的角落里，可以窥见一隅，“那边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们在骂人？”
男女生混杂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过来，断断续续地，可以听到“哑巴”之类的词。祁随就这么静静的听了一会，发现他们在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恶毒的话语。
“你不知道吗？我听说一班的祝星临是个哑巴，不会讲话。”他身旁的男孩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年级里的人都不喜欢她，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不会讲话。”
祁随声音渐冷，“不能讲话难道就要被受欺负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男生感到怪异地看着他，“她跟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妈妈说了，这叫异类，不要跟这种人玩，不同的人就活该被欺负。”
祁随垂下眼眸，没有讲话。
体育课结束，没有人经过那边的角落，像是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大家都下意识避开，除了祁随。他从那里走过去，无意中瞥了一眼。
女孩靠在假山边坐着，环抱着自己，将自己的头埋在里面，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她的衣服上被人泼了水，头发也湿了，短袖露出白皙的手上面满是伤痕，看起来很瘦小。她没有哭，很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眸来看他。
祁随无法形容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光凭长相，就像他母亲总说的“别人家的女儿”怎样地乖巧漂亮。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干净又清澈。她的眸中却没什么情绪，只当他是过路人，看了一眼就又埋在自己的臂弯中。
但他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
……
祝星临完全猜不中祁随的心思。他上一分钟还在阴恻恻地威胁她，下一分钟就在她身旁的座位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她的校服衬衫衣角，生怕她逃跑。
将近八点，护士来给她拔针。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角，试图去将那一小块衣角给拔出来，但完全没有。她冷静地思考了几秒，看着他睡熟的面容，找护士姐姐借了剪刀，将那一小块衣角给剪掉。
她直接坐公交车回了学校。
她回到座位上，看到上一次小测的试卷已经发回来了，不过没有答案。她看着上面的九十分，接连想起数学老师那天找她谈的话，心里像被根刺扎了一样。
晚自习十点下课，祝星临跟随着众人回宿舍，陈时欢走在她身边，视线定格不远处，“欸？转学生什么时候和常翊他们这么好了，同一个宿舍的？”
祝星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常翊他们不知道在和林九霄讨论什么，神情都有点严肃。没等她多想，陈时欢就自顾自地回答上来了，“我听说，老师找过转学生，问他对竞赛感不感兴趣。”
陈时欢说的时候，并没注意到身旁的祝星临怔了一下。
六月的气温逐渐升高，大家都想待在教室里不想出去，更别提还有跑操了，但无论怎样，跑操都是雷打不动的继续。祝星临没有去，她被委托在办公室里批改周测的数学试卷。
至于为什么不是课代表常翊……就是常翊让她来改的，他觉得改试卷太无聊选择下去跑操了。
她刚改一张，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大课间老师都是去开会了，所以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人。她对来人不感兴趣，抬手翻到第二张试卷，就看见身旁的椅子被拉开，被人坐上去。
是林九霄。
林九霄看到她明显有几分惊讶，他指了指桌面堆起来剩下的一沓试卷，解释道：“老师让我来改周测试卷。”
他虽然已经转来了一个月，但自认为还没到可以批改试卷的地步，他也不是课代表。事实上，因为他刚刚最后才走，匆忙去开会的数学老师看到他，就顺便让他下来改试卷了。因为试卷下节课要用，所以多找了人。
祝星临点头，没有再看他，继续改试卷。过了一会儿，林九霄将答案推到她这里来，敲了敲桌面，“你看这里，答案是不是算错了？应该选A。”
他指了指最后一道选择题。
祝星临低头看去，一边快速找到一张草稿纸在上面计算，按照答案给出的过程流利地算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她比划道：“没有，答案是正确的，选B。”
林九霄拿过她的草稿纸看，过了一会儿，他用红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自己的算法，“你看，这样算是不是也是对的？我只是和你用了不同的方法，但我的答案算出来是A，老师给的答案是漏算了剩下的讨论。”
“……”她看了看自己算出来的，又看看林九霄算出来的，眉头紧皱，翻出自己的试卷，看到自己选的是B，被老师打了勾。她又翻出林九霄的试卷，看到他选了A。
她沉思片刻，找出常翊等人的试卷，常翊选的是B，其他数学好的同学不是A就是B，还有做错选了C和D就直接被pass掉。她没找到这两种算法的错处，静了几秒，比划道：“先空着这道题不改，把剩下的改了吧，老师下节课要用。”
林九霄没有继续纠结，认同了她的话继续改试卷。
数学试卷，比其他科目的试卷还要容易改。祝星临很快就将自己手中的一半试卷改完了，她找到刚刚那张草稿纸，有些出神地看着，过了几秒，她翻到背面，一边手支撑着下巴，微歪着头，重新算着这道题。
“你这个公式超纲了。”
他的语气平静，“我不太清楚这里的规定，但之前我们学校考试不会给用超纲的一些公式，比如直接用高数里的来写，因为写的话你也要同时证明这个公式，有点麻烦，所以学校不给。”
祝星临摇了摇头，在草稿纸上写道：“原则上，我们这里允许。”
她犹豫了一下，比划道：“你之前不是在明京读书吗？”
“不是，我之前是在南扬读书，因为要高考，所以转回来了。”林九霄扫过她重算的步骤，“冒昧问一下，我听说你的数学很好，为什么拒绝老师参加集训？”
祝星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为什么问这个。但她最终摇了下头，手语很难表达出她的确切意思，于是在纸上写：“你不觉得数学是有门槛的吗？”
“这么讲是没有错，但大部分人都在门槛之外，除了专心从事研究方向的人。”林九霄在她的草稿纸上随意写下一个欧拉公式，“将通用写法中的参数等于π的时候可以简化成这样，很精妙的公式。不可否认，欧拉本身就具有数学天赋，在这学科上的天才也比比皆是。”
“热爱数学的人会看到公式的美，感受到其精妙和伟大。它固然是有门槛的，很多学科也是如此，但它们并不会排斥其热爱它的人。我们高中生固然是摸不到门槛，所以只要做到热爱且坚持就好了，你为此做出的努力不会辜负你。”
祝星临笑了笑，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很抱歉的是，我并没有那么热爱。”
以前喜欢，是因为它能为她带来金钱。后来放弃，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那差距犹如一道天堑让她跨不过去。现在放弃，是她自知怯弱，选择了现实。
她的常数并不固定，所以得不出结论。
数学老师开会回来，看到他们已经批改好了试卷，很是满意。还没有表扬，林九霄就点了点答案，“老师，这道题的答案是不是错的？”
数学老师看过他点了那一道题，“忘记和你们说了，虽然是单选题，但这道题的答案A和B都可以选，不妨碍你们做题。”
林九霄闻言，看向祝星临，笑了一下，“你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你是正确的。”
……
“你知道五年级一班祝星临在数学联赛上获得金牌的事情了吗？”
“好厉害，她的名字还被挂在学校的横幅上。”
阳光小学的学生们走进学校大门，看到那显眼的红色横幅，忍不住去讨论这个话题。不了解她的人觉得很厉害，认识她的人只觉得不屑，“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哑巴，讲不了话的人以后能干什么。”
听到的同学惊愕问道：“啊？她不能讲话吗？”
“对啊。”
祝星临走到班级门口，尽力去忽视那些目光，走到自己座位上，看到木桌上被写满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她习以为常地坐下，将书从有些破烂的包里拿出来。
“喂。”
几个男孩走到她桌旁，踢了踢她的桌子，纷纷对视了一下，“听说你又拿金牌了，恭喜你啊，金牌呢？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怎么样？”
祝星临当没听到，继续看自己的书。
“你不会说话，难道耳朵也聋了吗？”其中一个男孩见她这么冷淡，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忽视了，越发地不耐，去抓她的书，“问你话呢，你聋了吗？”
后者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没听到。
正当男孩想上手去抓她的头发，上课铃响了起来，他不甘心地收回手，丢下一句狠话，“下课之后我会再来找你的。”
第一节课是班会课，班主任着重表扬了祝星临这次联赛取得的成绩，班级里却没有多少学生鼓掌。祝星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稀稀落落的掌声，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班主任。
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到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了。
刚上一年级时，她不是没有向班主任举报过他们的行为，班主任却觉得这是小打小闹，而且认为她性格太过内向，让她多交朋友，几句话就打发她了。
下午五点放学后，她没有回院里，而是和往常一样到书店里看书，一看就是三个小时。将近八点，她才回到福利院里。她走到食堂，本来以为没有什么人了，却看到院长妈妈了。
祝星临下意识捏紧了背包的肩带，站在原地没有过去，院长却看到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刚从书店里回来吗？”院长将一份打好的饭菜放到她面前，无声地叹了口气，“已经有些凉了，但阿姨她们都已经下班了，只能这样吃了。”
祝星临摇了下头，示意没关系。她放下书包到一旁，坐上座位，垂眸默默吃着饭。
“星临，你喜欢数学吗？”院长看到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不是你第一次参加比赛了，也不是第一次拿到奖项。今天来了对夫妇，他们想收养你。”
祝星临握紧手中的筷子，她抬眸，看向院长。她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筷子，和她比划，神色平静，“对不起，院长妈妈，我不想被他们收养。”
“我已经猜到了。”院长抿了抿唇，看着她的面容，很是心疼这个孩子，“这次和上次的不一样，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打算要孩子，他们很喜欢你，想领养你。”
祝星临并不是没有被领养过。她长得漂亮，看上去是很乖巧的女生，更别提成绩还很好，唯一不足的就是她不能说话。有很多人想领养她但都因为她不能说话而放弃了，在她上三年级时，她被一户人家领养了，没多久又送回来了。
这户人家有个和她同龄的女儿，一开始女孩和她相处得挺好的。后来女孩觉得父母太偏爱祝星临了，对自己反而很苛刻，加上祝星临的成绩比她好，也就越发得厌恶祝星临。
父母被女儿闹得无法正常生活，只能将祝星临送回来了。
从那以后，祝星临对领养的事情就彻底没了心思，无论谁想领养她，她都会拒绝。
院长见她无动于衷，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看着祝星临校服上的铭牌，忽然说道：“星临，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祝星临复而抬眸，她出神了会儿，安静了十几秒，缓缓点头。
她被人抛弃在福利院门口，被人捡到的时候上面有张便利贴，正是她的名字。那张便利贴是这么写的，“给她起名祝星临，并不是因为她的父母任何一方姓祝，这个祝，是祝福之意。”
“星临，既出自一首古诗，但更是因为她对我而言，是一场流星般奇迹的降临。”
祝星临当时听到院长妈妈说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分不清是失望还是迷茫。她无法理解大人的心情，为什么说她是流星降临的奇迹，却又抛弃了她呢。
院长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和你的名字一样，你是受着祝福出生的孩子，也会像流星一样创造奇迹，所以我会尊重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