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後折騰到黃昏,殘陽如血墜落。
沈知梧斜倚著書房門扉,抬眼望著天邊那抹餘暉,眉梢倦怠。
短暫的靜默後,輕聲道:“保大。”
“啊?…..哎,哎哎好!”
劉老婆子來不及感慨和再次確認,得了回覆便迅速返回產房。
暮色四合,小院裡一片靜謐。
一雙雙眼睛倒映著那道瘦骨嶙峋的影子,昏暗中沈知梧微垂的面孔瞧不真切。
無人知曉,沈知梧此時心中作何感想。
所有婦人都有些欲言又止,卻沒人真的來勸。
沈知梧無後雖可嘆,但生產艱難,同是女子,她們還是盼著徐嬌嬌能挺過這一遭。
而沈晏受著窒息的痛苦,求生的本能使他尋找生機。
要想活命,除非……
算了,哈哈,也沒必要。
在沈晏因窒息再次陷入昏迷之際,瑩潤的光芒升起,溫柔地籠罩著他,填補著流失的生機。
只是那光芒卻也逐漸黯淡,似乎有些難以為繼。
“小娘子,你相公說保大,你放心,老婆子今日必定保住你這條命!你可要堅持住了!”
“不行!我不管,還有我的兒子,你必須保住!”徐嬌嬌聲嘶力竭。
“你這都脫力了,羊水流盡,要想活命,這、這孩子可就沒法完整出來!哎喲,快別耽誤時間了,聽我的!”說著便要動手。
徐嬌嬌當然想活,但也不想孩子死!
要不然她折騰這一番是為了什麼!
一堆碎塊能保她的榮華富貴嗎? !
就在這時,天上突然一道驚雷炸響,似乎是忍無可忍,終於憋不住放了個大的,震耳欲聾偏又餘韻悠長。
那雷聲鼓譟著耳膜,如有實質,深入徐嬌嬌虛弱的靈魂,瘋狂撕扯,其中痛苦遠勝生產百倍。
徐嬌嬌狠狠掙扎,自然開始發力。
“生了…..!”劉老婆子驚呆了,喃喃道,“帶把兒的!”
再看徐嬌嬌,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徐嬌嬌知道,她活不成了!
【不——!我怎麼會死? !謝公子!…..】
渾濁的雙眼無意識地睜大,滿是不可置信。
意識恍惚快要潰散之際,徐嬌嬌似乎看到謝公子來接她,她的兒子竟被立為世子!
就像戲文裡唱得那樣,她成了一品誥命夫人,風光無限,是雍京城最尊貴的命婦!
【我又怎會折在這麼個破落的山村裡?】
【我死了,生了兒子又有什麼用!憑什麼?憑什麼死的是我!】
【恨!好恨!早知道!…..】
劉老婆子一手託著孩子,一手伸出兩根手指去探徐嬌嬌的鼻息。
“死、死了?唉,沒保住!”
凡人之身一死,冰冷僵硬,魂魄再無法留存,恰如燈滅,縱是再多的怨毒不甘也成枉然。
有道是,竹籃打水空歡喜,哈,任他大羅金仙也難算盡!
天空一輪圓月已經升起,銀白光輝清朗,不吝揮灑,萬籟俱寂。
人世安寧,何曾有什麼雷聲驚擾。
三日後。
“沈秀才,小孩子骨頭軟,你得這麼抱,對對,就這樣,屁股一定要托住。”
能不能別扒拉,屁股疼死了,便宜爹的骨頭好硌!
讓老子趴著行不行!
沈晏兩個屁股蛋子腫得老高,出生那日被一群女人打的。
生下來昏厥,一直沒啥動靜,熱心的嬸子們瞧他不哭不喊,立馬開始搶救。
輪番上陣,左右開弓,噼裡啪啦!
哦,是便宜爹的嬸子們,他得喊人家奶奶!
嘶嘶~,憂傷,不能想,越想越操蛋!
“哇嘟噗咕啊啊啊!”抗議抗議。
沈晏在沈知梧懷裡繃著小臉嘰裡咕嚕,一手拽緊沈知梧衣衫,一手握緊小拳頭使勁劃拉。
“你瞧,這姿勢就對啦,看娃娃高興的!舒服吧,乖寶兒!”
抗議無效,嗚嗚。
呔,年紀大不講武德!
小嬰兒吸吸小鼻子,白嫩的臉上控制不住地滾過兩顆晶瑩的小珍珠。
沈知梧唇角微揚,抬起頭道:“六嬸,麻煩你了。”
年方十八“喜”當爹,這般小的嬰兒,沈知梧真不好上手。
徐嬌嬌難產大出血而亡,連夜草草下葬。
反倒留下這個孩子,一時讓他措手不及,幸好有六嬸教他。
“麻煩啥,別跟嬸子客氣。”沈六嬸這話說得真心實意。
徐嬌嬌冤枉她推人,她當時心裡不是滋味,只覺得一片好心餵了狗。
沈六嬸眼中,徐嬌嬌嘴甜乖巧,懷著身孕,既指望不上沈知梧,又無公爹婆母幫襯,是個苦命人。
因此新的尿布、大孫子鐵蛋的舊衣服,她送的是眼都不眨,什麼都緊著徐嬌嬌先,她家裡可也有兒媳婦懷著孕!
你說這人,心怎麼那麼壞,好端端的來冤枉她?
想不通!
好在沈知梧肯信她這個外人,沈六嬸心裡好過不少。
“喝米湯終究不是個事兒,我家大壯他媳婦前天剛添了個女娃,你要是不嫌棄就讓她幫著奶孩子!”
秀娘已經下奶,奶水多,奶一個還是奶兩個沒差,左右小孫女喝不完也是進了大壯嘴裡,白白浪費!
“好。”母乳難得,沈知梧沒猶豫。
聽到有奶喝,沈晏吮著指頭安靜下來。
有點好奇,他還沒喝過!
……
“娘,我回來了,飯做了沒?爹說他早上沒吃飽,中午多做點!”
沈大壯剛進院門就開始吆喝,以為他娘在灶屋做飯,腳一拐就往自己屋跑,正巧撞見沈六嬸從屋裡出來。
“嘿嘿娘,你在這呢!”一個急停,八尺大漢戰術撓頭。
沈六嬸沒搭理大兒子,給了他一個白眼:這憨子,跟他爹一個德行!
屋裡,沈大壯的媳婦正用熱水擦身。
“秀娘我回來了,快讓我瞅瞅咱閨女,早上出門沒見著,上午幹活都不得勁!”
時人下地幹活,午飯擎等著家裡女人送。
只沈大壯剛得了閨女,正是稀罕時,還沒到飯點,大孝子把他爹丟田裡,偷摸就跑回來了。
“小點聲,剛哄睡著。”秀娘嗔了自家男人一眼,男人真是…都狗得很!
“好!…..好。”沈大壯放輕聲音,走近就瞥見秀娘半敞的衣裳,立馬湊上來,“喲,漲了,我來我來!”
“大白天的不害臊,邊兒去!”秀娘一把推開。
“咋了?你忘了,生鐵蛋那會兒,夜裡漲奶,鐵蛋死活叫不醒,還不是我嘬的!”大壯疑惑委屈,咋還嫌棄起他來了?
“你好意思提?我是讓你想辦法叫醒鐵蛋,你倒好…!”
秀娘無奈,怕他胡來,解釋道∶“娘說了,讓我幫著奶沈秀才家娃娃。我剛喊娘打了熱水,也好擦洗乾淨,免得人家娃娃嫌棄。”
“憑啥?”大壯不滿。
他都沒有這個待遇,再說,那崽子才出生幾天,能曉得乾淨邋遢?
“給銅板的,當然要盡心些,能賺一點是一點。”
秀娘擦拭的手越來越慢,同自家男人商量著,聲音很輕:“大壯,我想送咱鐵蛋去讀書。”
大壯聽著又想撓頭,無奈道:“能去哪讀?咱們村學停了好多年了,最近的村學在葛家村,離咱這得有十幾裡。
鎮上私塾倒是近點,也得七八里路。走學可不是個事,坐牛車一天兩趟就得四文錢,咱能供得起不?
再說,像沈秀才那樣聰明的能有幾個,咱鐵蛋認識幾個字,出去做活不被主家坑就差不多了,認字我就能教鐵蛋!”
大壯小時候,村學從外邊請的老童生還沒病逝,給他們這一輩開過蒙。
秀娘搖了搖頭,沒再搭理信心滿滿的半吊子,嘆氣:“唉,要是咱們村學能重開多好!”
…
沈大壯伺候媳婦吃完飯,拎著裝了兩份午飯的籃子往外走,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塊雞肉。
剛從籃子裡拈的,他看了,就這塊油脂最厚,在他碗裡,娘對他真好!
媳婦中午喝雞湯吃大雞腿,他口水都饞得咽半飽了。
“娘,雞頭給我,翅尖、爪子咱們一人一個,翅根留給鐵蛋,咦~,怎麼沒有雞屁股,給我哥了?”
灶屋裡傳來妹妹歡快的聲音,大壯嘴裡嚼的那塊肉,突然就不香了。
燒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