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的相見讓蘭茵在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感到有些侷促,一時間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該上前說句“你好”,還是立馬說句“再見”轉頭就跑。
濃濃的暖意將營帳烘烤的宛如春日,蘭茵感到自己額頭和頸部開始冒出汗珠,可即便如此她卻還是不想脫掉厚重的風帽。
不該在這個時候相見的。
她設想過那麼多種可能,比如等她找到天闕門後修書一封告訴這小子自己並非此間之人總要回去,告訴他別再掛念好好生活。
比如找到天闕門後去魔軍大營裡將他揪出來好好質問,問問他到底有沒有聽自己的話不要捲進這些是是非非。
比如找到天闕門後再去認認真真給他道個歉,為自己的不辭而別和未盡之責道個歉,告訴他自己並非不在意與他的師徒情分,而是她只剩下這十年了。
再比如……
總之一切都要在她找到天闕門,找到回家的路之後才行。
但是此刻——他就站在那裡。
桀驁,倔強,張揚……渴求和隱忍。
從前跟在自己身邊半大的孩子固執的仰著頭看自己的樣子和此時深沉陰鬱的男人有一瞬間的交疊,蘭茵連呼吸都有些停滯。
十年恍如白駒過隙,彷彿十分短暫,卻又在無數個令人感到孤寂難熬的晚上變得綿長。
冰天雪地的洞窟裡,她摟著發燒的少年依偎在火堆旁取暖,給瑟瑟發抖的他講述恍若前世時記下的笑話;空無一人的村落裡,剛長到她肩膀的孩子手握著她學藝不精鑄造的長劍,不畏死亡地與她並肩闖出邪靈環伺的深谷;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同樣沒有來處的他們一同坐在滿月高懸的古塔上,彼此背靠著背注視著整座城池都沉浸在歡喜的新年氣象……
還有許許多多個歷歷在目的時刻,記憶一頁一頁翻動,蘭茵才漸漸發覺,那個一直在依賴和信任她的的孩子,也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值得她倚靠和信賴的少年。
只是越這樣……蘭茵心裡卻越覺得苦澀和愧疚。
距離將他送回魔界已經過去九個月,從起初總會下意識回頭喚他的名字,到如今已經只會時常掛念他是否快樂,這其中許多紛雜的情緒遠非靜心打坐和不斷完成師門委派可以替代。即便身為幽魂的她明明知道自己該遵從巡夜宮宮訓摒棄七情六慾,可真當一個十年與彼此形影不離的人突然在某天徹底消失在身邊,那種感覺就彷彿從身體中活生生剝離出另一個自己。
但還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捱過了那段難以適應的離別時光,現在的她就更不該再和蕭寂有任何多餘的牽扯。
他是此世的魔族儲君,而她是來自異界的過路旅者,十年相伴已然足夠,且不論到底是親情、師徒情或者單純的依賴不捨,總之一切到此為止就好。
良久之後,她垂下頭,讓風帽的帽簷擋住自己的面容然後靠近夙月,單手在背後默默捏起一個訣。
伏羲勾陳訣,調動自身全部靈氣引星宿之力為施術者短暫撕裂空間將其傳送到任意位置。
濃郁的金色靈氣在女子周圍開始聚集,只一眨眼,就已然將她和夙月籠罩。
被她死死拉住手夙月擔憂的怒視她:“你瘋啦?!伏羲勾陳陣至少要三人催動,你一個人不要命了麼?!”
蘭茵不答,她只能在心裡祈禱快一點,再快一點,就此別過對誰都好。
但突然,余光中一道銀光閃爍而過,只是一瞬間,自己背在背後的手腕只就被一隻炙熱的手掌牢牢扣住。
蘭茵怔在原地,褪生之後的蕭寂才完全展現出屬於魔族的力量。
他垂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開口:“師父,你還要去哪兒?”
完全不同於往日那少年清脆明快的聲音,如今的他行止間盡是低沉如淵的陰鬱。
微微彎下腰,銀白的髮絲順著她的風帽滑落,瞧見女子額上細密的汗珠,蕭寂這才鬆開她纖細的手腕,而後不由分說地伸出雙手探入她的脖間,極盡溫柔地替她將厚實的風帽輕輕解開。
還未來得及聚攏的靈氣陡然消失,蘭茵覺得渾身彷彿虛脫般無力,她側頭想躲開男人的手,卻赫然發覺隨靈氣一起流失的還有自己的力氣。
猛然,她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那張嘴角含笑的臉龐質問:“你竟然在此處佈下鈞天絕靈陣?這便是我教你的麼?!”
男人的手頓頓,而後依然執拗地為她解著繫帶。片刻後,像是終於將風帽解開,他這才抬起雙眼盯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緩緩開口:“師父教的,徒兒永不敢忘。”
“您教我圍捕獵物只要辦法行之有效過程不傷及無辜即可。”他語氣平緩,嘴角始終帶著淡淡笑意,望向站在一旁也使不出靈氣的夙月道:“因此徒兒瞧夙月師叔活蹦亂跳並無大礙,只怕師父又要錯怪徒兒了。”
像十分順手般,高大修長的男人將蘭茵的風帽一如既往地掛在臂彎,自然而然地牽起女子的手將她拉到琳琅滿目的案几前,替她拉出椅子,再慢條斯理地為她理好餐具,夾上她往日最愛吃的菜,而後靜靜坐在旁邊等待她動作。
蹙眉望向坐著都與她差不多一般高的男人,蘭茵心中五味雜陳。她求援似的回頭看向還呆滯在原地的夙月,可顯然對方比自己更不知所措,一時間帳內的氣氛就這樣尷尬起來。
良久之後,見男人也不說話,蘭茵這才無奈地沉沉吐出一口氣。
她理好衣襬緩緩坐下,也不再琢磨蕭寂究竟是什麼心思,徑直扭過身招呼夙月,“師姐,別愣著了。你不是一直說這一路上都沒吃上什麼好菜好酒,這麼一大桌都是蕭寂的心意,不吃白不吃,快來嚐嚐。”
默默拿起筷子,佯裝從容地蘭茵幾乎恨不得將臉塞進碗裡。
徒弟太聰明真不是好事,把她好的不好的全學去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初自己就應該藏私一些,也不至於如今學會徒弟餓死師父。為留下她,這臭小子竟不惜代價佈下鈞天絕靈陣,如今看來,這頓飯當真不吃也得吃了。
“你不吃嗎?寂兒。”蘭茵側頭,語氣輕柔地“瞪”著蕭寂。
許是太久未聽見如此親切的稱呼,男人彎著的唇弧度更加飛揚,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起來的樣子帶著魔族人深邃蠱惑的漂亮。
他搖搖頭,與蘭茵四目相撞。
儘管天眼通並不能很好地看清男人笑容下隱藏的心緒,可蘭茵就是不知為何能“感受”道那雙深紅色眸子里正閃爍著某些晦暗不明的光。
營帳裡,除了他們三人連一個侍者都沒有。
從前他便是這樣,別說是佈菜,就算是店家奉茶,他也絕不會將侍奉她的機會假手於人。那時候蘭茵還覺得他是長大後懂得孝敬師父了,但現在看來,彼時他霸道執拗的性子就已經顯露出來。
嘆一口氣,蘭茵夾起一塊冷炙彘肉放進嘴裡,軟糯辛香的滋味在舌尖漾開,味道還是那般令人記憶深刻。忽而,一滴油從她嘴角溢出,蘭茵下意識抬手想擦,可一旁的男人已經先一步拿起帕子替她拭去。
嚼東西的嘴不合時宜的停住,蘭茵別開臉不知該擺什麼表情,就連正品嚐猴兒酒的夙月都跟著愣了一下。
說實在的,這還是在蕭寂褪生之後夙月第一次見到。以前蕭寂還是少年模樣時,她就跟蘭茵打過包票,說這小子將來絕對會長成禍國殃民的美人,但現在看來,她覺得自己還是太保守了。
銀髮垂瀑,劍眉星目,丹鳳惑人,鼻挺唇朱。
人人都以為魔界之人大都兇惡魁梧,皮膚黝黑,卻不知蚩尤一族尤其是雜糅了妖族血脈的蕭寂其人堪稱六界絕色。
夙月一邊佯裝喝酒,一邊斜眼瞧著那對如何相處都不自在的師徒——至少是蘭茵不自在,多少有些看戲的意味。
蘭茵當然知道此刻兩道目光都聚集在自己夾起的桃花糕上,所以她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乾脆在蕭寂希冀的目光中,將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案几上這才扭頭說出本意:“既然你在這裡,說明你已經知道我為何而來。昨夜欒疆託我幫他的忙我已處理妥當,現在讓他出來把我要的給我。”
她聲音不大,恰如從前對蕭寂訓話。
男人卻不慌不忙繼續為她佈菜,他一邊夾一邊道:“山路一通我便已讓他們去往璃水原與大軍匯合,如今此地全權由我接手,師父想見他是見不到了。”
眼前碗裡的菜已經快壘的如小山一樣高,只怕再放一塊就會整個塌下來。
蘭茵覺得自己就像最頂上的那塊桃花糕,左右都是無處落腳的懸崖。
她無奈地伸手攔住蕭寂還要夾菜的胳膊問:“所以魔族起兵當真與你有關?是你主動替魔尊出謀劃策,還是迫不得已受人裹挾?”
蘭茵的目光宛如利刃,試圖將蕭寂雷打不動的笑容層層剝開,而如今的男人卻並沒有向從前般誠惶誠恐,乖巧地回話,反而這一次微微側頭回望了過去。
他笑容未變,眸色幽深地勾勒著女子的面容道:“主動謀劃也好,迫不得已也罷。師父將我獨自一人丟在魔界的時候還會在乎我日後如何行事嗎?”
蘭茵怔住,心底某處彷彿被針紮了一下。
夙月這時坐不住了,一拍桌子就氣勢洶洶地要跟蕭寂幹架,“我說你個臭小子你怎麼跟你師父說話的!你知不知道你隱瞞身份要過褪生之禮,你師父以為你是染上惡疾,帶著你輾轉六界到處求醫,受盡多少……”
“別說了,師姐!”冷言喝止,蘭茵不願夙月在此間和蕭寂爆發衝突,且不論此處無法調動靈氣,單論拳腳功夫,只怕現在也沒人是蚩尤真傳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