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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崔理苦笑地看着闯入院子的马车。

院子极小,两匹高头大马,几乎填满了整个小院,连转个身都困难。

而车厢还堵在院子外面。

自己好不容易搓好的麻绳,被马踩得稀烂。

院子里一片狼藉。

他眼里闪过一抹绝望。

谁能料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自家的小院竟被一辆失控的马车彻底毁了。

人一旦倒霉,喝凉茶都塞牙。

大雪纷飞,来往的船只大大减少,码头上已有十来日没活干了。

工头虽愿意照顾他,他却不能厚颜无耻。

今晨,他向工头请辞,工头神色愧疚地拍了拍他的肩,许诺一有活计,立刻通知他上工。

回来的途中,偶遇村长,知道他丢了工后,立刻回家逼着婆娘,将搓麻绳的活计让一半给他。

“理儿,出什么事了?”苍老虚弱的声音再度响起。

“母亲,无事!是隔壁推倒院墙,重新修葺的声音。”

“咳咳咳……知道了!咱们的院墙也要修葺了,待你父亲回来,记得提醒他!”

“是!”

宋谨央打量眼前的一切。

小院破败不堪,唯一的屋子也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崔理更是惨不忍睹。

他上身一件粗布棉服,下身一条薄麻裤。

棉服又短又小,腰间系着一根绳子,勉强将身子围在里面。

上面满是破洞,露出黑色的棉芯,有些地方甚至连棉芯都没了,只剩薄薄的一层麻布。

裤子上满是补丁,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底色。

手腕、脚腕露出一大截,暴露在风雪中的肌肤,冻成了暗红色,双手布满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流着血。

脚上是一双草鞋,大脚趾戳在外面,磨坏了好几处,勉强用绳子固定着。

可饶是如此,他的发髻仍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树枝插着,干净清爽。

宋谨央有些恍惚,像是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所在。

我的小七,你在哪里?

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吃不饱、穿不暖,靠体力赚取微薄的口粮?

心绞痛起来,脸色白了又白。

云氏赶紧上前扶住她,心中却诧异不已。

母妃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伤心了?

男子亦是一愣。

他很肯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她,怎么她看着自己就悲伤起来了?

宋谨央强打精神,压下心中的悲伤,歉疚地看着他。

“小伙子,对不起,马车一时失控,撞坏了你家院子。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说罢,她看了一眼边上的小丫头,小丫头立刻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他的跟前。

崔理却迟迟没有伸手。

一百两纹银啊,有这一百两,他就能为母亲邀医请药,就能买炭买米买菜,就能度过这个寒冬。

可是,他还是拒绝了。

“老夫人,意外而已,您不必放在心上。”

宋谨央诧异,连云氏都不由地看了他好几眼。

明明穷成这样,还要拒绝她们的赔偿?

宋谨央真心实意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崔理!”

“你既然自称学生,定是读书人。据我所知,崔氏一直有接济族里贫困学子的传统,至少能够保证衣食无忧。

可我见你身无长物,居无片瓦,全靠搓麻绳过活,定然没有受到族里照拂,这其中有什么原委,你可愿告诉我?”

崔理苦笑。

父亲去世后,他的确受过族里的接济,入过族学,过了三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可随着他在学业上渐露头角,小小年纪就成了童生,引来了旁人了不满与打压。

终于有一日,族长为难地同他说,族里无法再继续资助他了,因为他得罪了汝南王府的七少爷,王爷王妃最疼爱的小儿子。

可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七少爷,连面都没见过,哪来的得罪之说?

可无论他怎么解释,族长只是摇头叹息。

他明白了,得罪之说,本就是欲加之罪,分明是对方嫉妒自己,见不得自己比他优秀,才惹来的祸事。

想明白这点后,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恭敬地接过族长递来的十两纹银,挺直脊背走出了族学。

他知道,族长虽然同情他,却帮不了他,因为族里的一切都是汝南王妃捐赠的。

这些年,他靠父亲留下来的书籍,以及父亲用心写下的心得,努力自学,已能将所有书籍倒背如流。

但毕竟没有先生的指导,他的学问到底如何,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当老夫人问起族学之事,他原想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可当他接触到对方清如深潭的双眸时,却鬼使神差地将真正的原因说了出来。

“学生得罪了人,被赶出族学了。”

宋谨央心中一动,追问:“谁?”

崔理沉吟片刻,回答:“汝南王府七少爷。”

云氏震惊。

眼前的年轻人克己复礼,她们的马车撞毁了他的院墙,他非但没有抱怨,甚至还拒绝她们的赔偿。

一身贫寒,却根骨清奇。

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怎么会得罪人?

还得罪的是七弟?!

宋谨央却没有吃惊。

发现崔珏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刻起,曾经包围着他的光环褪去了。

崔珏就是一个享尽家族资源,却仍普普通通的阿斗。

长相普通,才华普通,学业普通。

兴许他在崔承眼里十全十美,可在她看来,他除了有一个汝南王府七爷的身份,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况且,连身份都是偷来的。

等找到真正的小七,她定要他亲眼看着,自己从云端跌进烂泥里的惨状。

“原来如此,”宋谨央不动声色,再次指示小丫头将银两递给他,“一码归一码,你入学的事交给我,银子你收下,这是你该得的。”

崔理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了丫头手中的银两,就像当年他毫不犹豫接过族长递给他的十两纹银。

肚子填不饱,骄傲与骨气又有什么用?

他熟读史书,却也明白变通的道理。

但还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另一句话:入族学的事交给我。

当年他被赶出族学,便没想过还能再回去。

眼前的老太太尽管出身富贵,却未必能帮得上他。

因为看他不顺眼的,可是汝南王府啊!

宋谨央暗自点头,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

她决定找时间亲自去一次族长家,问清楚他失学的真正原因。

事情解决了,宋谨央却又着急起来。

眼看日头升得老高,难不成今日又入不了宫?

崔理看出她们的尴尬,主动说能用驴车送她们一程。

他说母亲畏寒,自己上山砍了很多柴,问村长借了驴车运回来,傍晚前归还即可。

宋谨央丝毫不介意,二话不说拉着云氏上了脏兮兮的驴车,几个小丫头跟车走,车夫则将马车赶到外面,查看失控的原因。

两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破烂不堪的驴车上,赶车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年轻男子,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地打量他们。

宋谨央丝毫不窘迫,有她的陪伴,云氏也坦然了起来。

只是,驴车没有车厢,两人越坐越冷,哪怕怀里抱着暖炉,仍冻得直哆嗦。

突然,前方来了一辆马车,崔理立刻将驴车停靠在边上,试图让对方先过。

岂料对方也停了下来,从马车上连滚带爬下来一人,直往这边冲。

来人速度太快,路面湿滑,一个不防,“哎哟”一声滑倒在地。

听到声音的宋谨央转头看去,吃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冯远。

“冯掌事,怎么是你?”

冯远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一骨碌站起身,眦牙咧嘴的,可见摔得狠了。

可他强忍着痛意,一瘸一拐赶到宋谨风面前。

“汝南王妃,可是路上出事了?皇上见您迟迟未至,命奴婢沿途来接您!快,快,您快上马车暖暖,车上烧着银丝炭。

这要是冻坏了您,皇上可得骂死奴婢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宋谨央下了驴车,小心翼翼地拐到马车跟前,踩在小太监的背上,登上了宫里的马车。

崔理瞬间石化。

老夫人竟然是汝南王妃?

那他刚才诉苦的行为,岂非是“吃咸鱼蘸酱油——多此一举”?

苦笑一下,他心情复杂地赶着驴车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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