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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市集上胡三癫狂逃窜的风波,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江宁的死水潭,只溅起几丝涟漪,便被更深的沉寂压了下去。白日里,百姓们凑在街角茶棚、巷尾墙根,压低声音议论着,版本越传越离奇——有人说胡三是贪了太多昧心钱,被冤鬼缠上了;有人说新来的林大人是文曲星下凡,自带仙气,吓跑了邪祟;还有人说那是王县丞得罪了神仙,报应要来了。可无论说得多么热闹,只要看到穿号服的差役走过,所有人都会立刻闭紧嘴,要么低头假装忙活,要么转身就走,连眼神都不敢多瞟——谁都知道,在江宁,“议论官非”是要掉脑袋的。

县衙里更是透着诡异的平静。第二日清晨点卯,王焕之依旧穿着簇新的官服,手里捏着折扇,笑容满面地站在班首,仿佛前一日市集上的闹剧从未发生。轮到林澍训话时,他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点头附和,眼神里却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审慎,像在打量林澍是不是真的和“邪祟”有关。点卯结束后,王焕之还特意追上林澍,笑着说:“大人,昨日听闻市集上有个税吏突然犯了癔症,胡言乱语,下官已经让人把他押回衙中看管,免得在外惊扰百姓。您初来乍到,可别被这些小事影响了心绪。”

林澍看着他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冷意,心里冷笑——王焕之哪里是怕惊扰百姓,分明是怕胡三疯疯癫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先把人控制起来才放心。他淡淡点头:“王县丞处置得当,辛苦你了。”嘴上应着,心里却越发确定,胡三的癫狂绝非偶然,那股转瞬即逝的阴冷气息,还有前夜潜入户房的黑影,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拔不掉,也忘不掉。这县衙里藏着的力量,似乎总在王焕之一党作恶时“出手”,它到底是想帮百姓,还是另有所图?是破局的契机,还是更危险的陷阱?林澍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湿木头。

白日里,林澍没再空等户房送账册。吃过早饭,他便带着林安,径直往户房廨舍去——他知道,再等下去也是白费功夫,王焕之只会变着法儿地拖延,不如主动施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破绽。

户房廨舍在县衙西侧,是一排青砖瓦房,门口挂着“户房”的木牌,木牌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墨汁的味道,飘得满鼻子都是。王焕之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已经先一步在户房门口等着了,见林澍过来,立刻迎上去,笑容比往日更热络:“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派人吩咐一声便是,哪劳烦您跑一趟。”

“本官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看看账册整理得如何了。”林澍说着,径直往屋里走。户房里摆着四张长桌,桌案上堆着高高的册籍,几个书吏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毛笔,慢悠悠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动作慢得像蜗牛爬。看到林澍进来,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放下笔,站起身躬身行礼,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和林澍对视。

“大人您看,”王焕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册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些册籍去年受了潮,纸页都粘在了一起,我们好不容易才分开,字迹也漫漶不清,得一页页誊抄校对,不然怕您看的时候认错了数字,误了县务。”

林澍走到一张桌前,伸手拿起一本摊开的账册。册籍的纸页发黄发脆,指尖一碰都怕碎了,上面的字迹确实模糊,有的地方甚至被霉斑盖住,只能看到零星几个字。他翻了几页,发现都是些县衙日常采买的记录,比如买了多少斤米、多少捆柴,连一两银子以上的支出都很少,根本没有他要的税赋征收明细。他又走到另一张桌前,拿起另一本账册,情况也差不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流水账。

“王县丞,”林澍放下账册,指了指桌角堆着的一个木箱子,“这些都是日常开销的账册,本官要的是近年的税赋账册,尤其是春税的征收明细,在哪里?”

王焕之连忙走到木箱子边,打开箱子盖,里面果然放着几本厚厚的册籍,封皮上写着“税赋册”,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大人,这些就是税赋册,只是受潮更严重,您看这封皮都烂了,里面的纸页怕是更难整理。”他拿起一本,轻轻一翻,果然有几页纸直接碎了,“下官已经让人去请城里最好的书匠,打算把这些册籍重新誊抄一遍,再给您送过去,您看行吗?”

林澍盯着王焕之的眼睛,想从他眼里看出些破绽,可王焕之笑得一脸“诚恳”,眼神里满是“为县务着想”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半点猫腻。就在这时,林澍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本摊开的账册,从里面掉出一张破旧的纸条。他弯腰捡起来,纸条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模糊的数字:“春税 三……五两”,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林澍举起纸条,问旁边的书吏。那书吏脸色瞬间变了,眼神慌乱地看向王焕之,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大人,小的不知道,许是以前整理账册时不小心夹进去的废纸。”

王焕之连忙走过来,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笑着说:“大人,这就是张废纸,许是哪个书吏记的草稿,没用了就夹在里面了。您要是喜欢,下官让人给您找些干净的纸来,这些废纸留着也没用,扔了便是。”说着,就想把纸条揉了。

“不必了。”林澍伸手拿过纸条,叠好放进袖袋,“留着吧,说不定以后有用。王县丞,本官再说一次,三日期限一到,本官要看到完整的税赋明细,若是再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搪塞,休怪本官按律办事。”

王焕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躬身道:“下官明白,定不会让大人失望。”可林澍看得清楚,他眼底的漫不经心丝毫未减——显然,王焕之根本没把他的“警告”放在眼里。

离开户房时,林澍的心情比来时更沉重。他知道,就算三日后王焕之真的送来了账册,也大概率是改过的假账,想要从账册里找出破绽,难如登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执意要来江宁,是不是太冲动了?可一想到市集上老妪的哭声、汉子的眼泪,他又咬了咬牙——不能退,退了,江宁的百姓就真的没指望了。

回到后堂,林安已经把书房收拾好了,案上摆着刚温好的茶水,还有几卷从刑房借来的陈旧卷宗。“老爷,您歇会儿吧,跑了一上午,肯定累了。”林安递过一杯热茶,看着林澍疲惫的脸色,心疼地说,“那王县丞就是故意刁难您,您别跟他置气,伤了身子不值当。”

林澍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心里的憋闷。“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可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对了,你昨天说,有老衙役提过,后院的荒院里有口枯井?”

林安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是啊,老奴昨天跟扫地的张大爷聊天,他说那口井是前朝就有的,后来荒院失了火,就没人管了。听说很多年前,有个丫鬟在井边掉了下去,之后就总有人说晚上能听到井里有哭声,没人敢靠近那荒院。”

林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拿起案上的卷宗翻了起来。卷宗是正德年间的,记录的都是些小偷小摸、邻里纠纷的案子,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他还是一页页地翻着,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些江宁旧事的脉络。窗外的天渐渐黑了,林安进来点上油灯,灯芯跳动着,把林澍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个孤独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的灯花“噼啪”响了一声,林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放下卷宗——已经快子时了,倦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去歇息。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声音,顺着窗缝飘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破纸,又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啜泣,幽咽、悲切,断断续续的,带着说不尽的冤屈和哀伤。林澍的倦意瞬间消失了,他猛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是哭声!女人的哭声!

他悄悄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夜色浓得像墨,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发出微弱的光。哭声似乎是从县衙西北方向传来的,正是那处荒废偏院的位置!林安说的没错,真的有哭声!

林澍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放在以前,他肯定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可经历了市集上胡三的诡异癫狂,他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已经不敢全然否定了。更何况,这哭声如此真实,如此悲切,不像是作假——那井里,难道真的有冤魂?

强烈的探究心驱使着他。他转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深色的外袍,披在身上,又悄悄从墙上取下一把短剑——不是为了防身,只是心里实在没底,握着点东西能稍微安心些。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生怕惊动了其他人。刚走到院子里,就碰到了起来添炭火的林安。

“老爷,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林安压低声音问,手里还端着一个炭盆,“外面天凉,还有风,您要是有急事,等天亮了再去不行吗?”

“我去后院看看,听到些动静。”林澍小声说,“你别跟着,在屋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林安还想劝,可看到林澍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只能点点头:“那您小心点,要是有什么事,就喊一声,老奴立刻过去。”说着,把炭盆放在廊下,看着林澍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越靠近荒院,哭声就越清晰,风也似乎变得更冷了,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冻得林澍的脸颊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荒院的院门早就烂了,只剩下半截门框,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上面爬满了藤蔓,叶子都枯黄了,在风里晃来晃去,像鬼手一样。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有的草秆上还挂着破布条,是以前有人来过留下的,风一吹,破布条“哗啦”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林澍躲在一段垮塌了半截的断墙后,墙面上满是裂缝,还长着青苔,摸上去湿冷湿冷的。他屏住呼吸,慢慢探出头,向院子里望去。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些许惨淡的清辉,照亮了院子中央的那口枯井——井口用几块乱石半掩着,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井沿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井边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白衣飘飘的女鬼,可那悲切的哭声,却真真切切是从井口下面传出来的,像一根细细的线,缠绕在林澍的心上,让他觉得又冷又闷。

林澍紧紧攥着手里的短剑,指节都泛了白,心脏“咚咚”地跳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盯着那口枯井,心里又怕又好奇——井底下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冤魂在哭吗?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井口旁的杂草,突然无风自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缓缓向两侧伏倒,露出下面松软的泥地。紧接着,泥地上竟然一点点地凸现出几个模糊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手指在泥里写字,速度很慢,每一笔都透着说不尽的诡异。

林澍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痕迹,连呼吸都忘了。痕迹越来越清晰,歪歪扭扭的,却依稀能看出是几个字——最前面的像是一个“李”字,后面跟着两个数字,像是“三”和“五”?他还想再看清楚些,那哭声突然拔高,变得尖利无比,像是有人被掐住了喉咙,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刺得林澍的耳朵嗡嗡作响。

紧接着,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打断了。地上那些刚刚浮现的字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一点点平复下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平整的泥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荒院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风还在呜呜地吹着,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落在枯井边。林澍背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贴在背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大口喘着气,手心里全是汗,握着的短剑都差点滑掉——不是幻觉!刚才的哭声、字迹,都是真的!

井底下的“东西”,是想告诉他什么?“李”姓?是李老栓家的人吗?还是其他姓李的冤魂?“三五”又是什么意思?是银子的数量,还是日期?是冤魂在申冤,还是有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引他上钩?

就在林澍脑子里乱糟糟的时候,荒院另一侧的阴影里,一道模糊的黑影缓缓凝聚成形。那黑影比普通人矮一些,轮廓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双幽黑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光亮。他是冥使,方才一直隐在暗处,看着这一切。

冥使的“目光”落在枯井里,他能感知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井里弥漫着浓浓的怨气,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残魂碎片,那碎片被困在井底,重复着临终前的痛苦和不甘,连哭泣都断断续续的。方才那些浮现的字迹,不是残魂自己能做到的,是他在暗中引导,用自己的力量冲击着井口的一道薄弱封印——那封印是人为设下的,目的就是困住井底的残魂,不让它出来作祟。

“王焕之……”冥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底的幽光更盛了。这口枯井里,绝不止一个残魂,那封印之下,还藏着更多的怨气,显然是埋了不少见不得光的秘密。王焕之不仅贪赃枉法,还敢请人做法禁锢亡魂,真是胆大包天。他需要去查证那个“李”姓,还有“三五”的含义,说不定能找到王焕之的罪证。

冥使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荒院里,只剩下林澍一个人,还僵在断墙后。他慢慢站直身体,望着那口幽深的枯井,仿佛能看到井底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感受到其中散发的冰冷死意。

他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一个被精心掩埋的黑暗真相边缘。这口枯井,绝不像老衙役说的那样,只吞噬过一个自尽的丫鬟,它底下藏着的,是王焕之他们血淋淋的罪证。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梆梆梆”——三更天了。林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恐惧,转身悄悄离开了荒院。他得赶紧回去,把刚才看到的、听到的都记下来,说不定,这就是他扳倒王焕之的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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